画心的母亲

    我记得母亲的第一幅作品，那是她写自传的时候画的自己推磨盘，碾谷成米。

    当时她对我说：以前的推磨盘，现在没有了，我写不出来，我可以画出来。

    我睁大眼睛回答她：我没有听错吧？写不出来，能画出来吗？能画出来，就不用写了。

    母亲不吭声，她用铅笔一笔一笔勾勒，大圆柱体上压着长形小圆柱体，是石磨上下两个组成部分，从两个不同的圆柱体中又伸出来木柄，彼此牵连，引伸到一个手推动的力柄。谷子在两个大小不同的石磨中间，碾谷成米，遥远的往事宛如来到眼前。

    我被深深感动。

    母亲讲述自己的故事，用文字讲得很动人，用画笔，更动人。

    从她出版了自传《平凡往事》抗日长篇小说《逃离》后，母亲把精力转向画画。

    母亲就像职业画家一样，每天画画。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便探讨如何把一幅画画得更有吸引力，能够不同于常人更好。

    艺术巨匠毕加索曾说：“我花了四年就画得跟拉斐尔一样好，但却用了一辈子才学会像孩子那样画画。”这句名言隐含的哲理是，一个成年人习得技艺的时间可以计量，但找回孩童那样无邪的观察力和纯真的表达，却需要一生的修炼之功。毕加索对艺术至境的理解，与伟大教育家孔子不谋而合，在《论语·为政第二》中，孔子这样总结《诗经》的美：“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在我看来，从动手画画的第一天起，母亲就出于纯真表达，执着地表达对生命的体验，对世界的爱，她的一笔一画里，没有成规，只有自然，都是她心里想说的话，画出来的，都是心画。我的作家朋友丹飞，看我母亲的画后说：画心。

    清华大学艺术大师杜大恺先生将我母亲的画归为素人画，杜先生高屋建瓴论及素人画家独特的品性，这样写道：“他们耄耋之年拿起笔，述说人生，却有一种童稚般的天趣，有天堂般令人神往的澄明和洁净。”

    在母亲的画里，一草一木都是有心的，每一个动物都是有灵的，每一个人，都有独特的趣味，表现出内心孩童的好奇天性。天上的云，地上的墙，也会相互说话，万物皆情，自然天成。

    七十多岁才画画的母亲，没有更多时间去接受学院教育了，但不等于说母亲不钻研技巧，事实上，为了真正纯朴的表达，母亲以大自然为导师，她会为了画一只狗而拦住路上的小狗认真观察，为画一只羊，到家乡养羊人家的地里去观察羊的特征，甚至画鸡，也要细细看看鸡的红冠到底是什么颜色。母亲相信归真返璞才是艺术，这说明她的悟性很高，这使她不会迷信说教，她总是能够直达艺术生命的本心。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向日葵盛开的季节，我的艺术家朋友郝俪不辞辛劳，常去观察拍摄向日葵，她建议我让母亲也画一画向日葵，但其时母亲却在自己家乡画画。我在电话里转达了郝俪艺术家的建议，用微信把梵高著名的《向日葵》发给母亲做参考。母亲告诉我，家乡的田野向日葵很多，小时候她就在向日葵地里劳动过，现在，她为了画向日葵，再去观察。直到向日葵盛开的季节即将过去，母亲完成了五幅《向日葵》，第一幅便是画她自己少女时头戴草帽在摘向日葵，她在画上写道：向日葵般美丽的少女。这幅穿越时空的回忆有民间艺术的风格。第二第三幅，是她对梵高名作的改写，很现代，她在电话里对我说，真实的向日葵不能生活在花瓶里，我说，梵高是采回向日葵献给友人呢，梵高用向日葵表达他金子的心。母亲说，我画向日葵向太阳，太阳对向日葵笑眯眯。太阳和葵花相互沉醉倾谈的这一幅作品，是五幅中最能体现我母亲独创力的作品，母亲精心描绘每一朵葵花，她们像生命小宝宝，天真灿烂，色彩缤纷，而太阳像一位慷慨的长者，母亲给太阳画上微笑的酒涡。生命互诉秘密，使画面张力饱满，细节丰沛，又使画面意蕴无尽。我把与母亲探讨画向日葵的过程，写成了如下的诗篇，女艺术家网的主编凉弘女士看到后，把它当艺术评论转载到了女艺术家网上。

    “我不想重复梵高的向日葵/我看到的葵花不在花瓶里/在阳光下在田野中在风里/对着太阳笑眯眯就像太阳……“我常为母亲画配诗。画画的母亲，不只是我们的母亲，她是人民的艺术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支持母亲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