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油锅中滋滋作响的是漫长一日的迷人驿站,是饱含了天地精华的活色生香。吃是我们眷恋生命的表现,所以出家人以吃素、过午不食来象征斩断红尘。也因此,食物不单单是食物,一本食谱也并非只是如何把食物弄熟,而是融合三观、反应时代潮流的食品政治学。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新近出版了传记作品《禁食与盛宴》,记录的是英国美食畅销书作家佩兴丝·格雷(PatienceGray)特立独行的一生,整本书的行文正如封底所言,塑造了“一个完整的人物,不仅颂扬她的才华,也颂扬她作为人类的粗糙棱角”。在飞速读完本书英文原版之后,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个据称写出了美食界最出色食谱的作家,也第一次知道原来食谱能反映社会很多方面:食材选择受经济形势影响,困难时期食不果腹,太稀缺昂贵的食材踪迹罕见;限购年代商品流通性差,跨地区跨季节跨文化的食材很难出现在餐桌上;社会性别分工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烹饪风格;在追求健康、减脂的风尚之际,素食、阿特金斯饮食、生酮疗法等等也会引导饮食取向。
一个人如果有心,把自己各个阶段的常用食谱记录下来,它能反映不同时期的爱好和口味变化,乃至思想观点的变化,更反映当时身处的时代和社会,归结起来大概足以成为有关他一生的传记。而一本传家的食谱不断被续写更新,最终成为一部家族史。如此说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新书《禁食与盛宴》可以说恰恰捕捉到食谱和社会科学的重叠之处。
1970年,佩兴丝对工业化后英国经济繁荣、消费主义横行的风气越来越反感。她和当时的伴侣,也是比利时雕塑家诺曼一路旅行,历时十几年,途径卡拉拉、加泰罗尼亚、希腊的纳克索斯岛等,最后到达意大利南部,也即位于意大利地图上那只靴子后脚跟处的一个无水无电的边远小村阿普利亚安顿了下来。这让我想起写《瓦尔登湖》的梭罗。他俩都反对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认为这个世界转错了方向,最后选择离群索居。不同的是,佩兴丝性格热情开朗,喜欢社交,并始终有伴侣相陪。她悠然世外、与世无争,亲手耕耘和制造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但又并非踽踽独行,厌恶人类,且一直与当地农民关系亲密,夏天农忙时节还经常为来帮忙的农民们亲自下厨。
1986年,距离第一本食谱《今日主菜》出版近三十年后,她于69岁高龄,出版了Honeyfromaweed,这本书融合了她数十年身体力行的人生哲学,迅速在欧洲和美国爆红,一举奠定了她在美食作家界的王者地位。
佩兴丝原本要用《禁食与盛宴》作为书名,但最后取了更有诗意的现用名“Honeyfromaweed”,而把“禁食与盛宴”放在副标题的位置上。这一对反义词出自《圣经》,禁食也是犹太教、伊斯兰教的仪式,但佩兴丝赋予了它们以新的意义。她认为,虽然禁食是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出于宗教、季节还是贫穷的原因,终归与盛宴上的开怀大嚼取得完美平衡。“盛宴的快乐部分源于对饥饿的恐惧和记忆。”这样看来,关于她的传记取这一标题,也显得意味深长了。
佩兴丝的两部作品——从《今日主菜》到Honey from aweed——代表了她的两个人生阶段。她写第一本书时其实并不太懂食物,灵感主要来源于厨房实践。第二本书则更像是一位人类学家的田野笔记,她对土地、海洋被工业化污染的反对和忧虑,迄今已经影响了当代很多环保主义、极简生活主义者的发轫与流行。
直到八十多岁,佩兴丝仍然亲自料理田地,下厨烹饪,乃至干繁重的农活,当然,依旧拒绝使用电器。但同时,她也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无法复制,并无意推崇。因看到科学被人类误用,她和诺曼厌恶技术。直到1996年春天,佩兴丝才在儿子的劝说下购买了一部手机,只在下午6点到7点之间启用。佩兴丝还深深质疑现代医学的智慧和功效,基本反对所有医疗干预,虽然在一个家庭医生那里登记了,但她从没找过他。她相信自然治愈,尤其是药草的治疗能力。
在佩兴丝生命的尽头,她的心脏瓣膜本可使用人工支架,但她拒绝治疗。对她来说,顺其自然就好,她说当她觉得自己时辰已到,会像那些生病的动物一样独自徜徉,直走到密林深处,在静默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