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报》资深记者包立民有很多美术界的朋友。1988年,他得到贺友直的漫画自画像,请林锴为之题诗,又约林锴也画幅自画像,请黄苗子为之题诗,如此诗画互赠,积之成箧,人们觉得此事好玩,有意义,乐于响应。包立民为每幅配以千字文,于1997年编成《百美图》出版。之后又扩大范围,收入前辈画家丰子恺、张大千、蒋兆和的自画像和港台、海外华人画家及多位未被彰显的画界遗珠,人数增至243人,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后,大受欢迎。近日,我的内姪女益明由太原来京,她与美术本不搭界,但是见到《百美图》很感兴趣,立码网购六册,说是送给朋友。
近日,包立民想到不少老一辈画家包括齐白石、徐悲鸿、陈师曾等人也曾画过自画像,于是又下了一番考证、研究功夫,增编为第三版,不日即将付梓。
包立民征集《百美图》作品大是不易,有的几顾茅庐,有的往返五载,也有热心人如叶浅予先生给他帮了不少的忙。
《百美图》中有多位伉俪画家,包括黄苗子与郁风;卢沉与周思聪;杨力舟与王迎春;裘沙与王伟君;马振声与朱理存;赵以雄与耿玉昆;李宝林与陈雅丹;张润凯与张得蒂;梁玉龙与张德华等等等等。他们风雨同舟,携手共创艺术的辉煌,也有的曾经历过不少坎坷与不幸,最后坚强地站立起来。
包立民说张得蒂“祸从口出”,实则是“祸从直言出”。1957年张得蒂与张润凯自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毕业,同为研究生,刚结婚半年。她得知一个人在“除四害”中夸口自己打死了三斤蚊子,为此入了党,明明是撒谎,她气愤不过,说了几句过头的牢骚话,结果这个团小组长被划为右派,她怕连累张润凯,提出离婚,被张润凯严词拒绝。到文革时,也曾绝望过,写下了遗书,被张润凯发现,呵叱道:“不许死,死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经历21年风雨之后,张得蒂创作了那么多充满人性光辉的作品。《东方的邀请》一作1985年获得意大利拉维纳艺术节国际雕塑竞赛意大利共和国总统奖,她和张润凯等人合作的《宋庆龄像》是永垂画史的杰作。
张德华与张得蒂是同学,又是同辈,同乡,同为当代美术史上光彩照人的女雕塑家。她在1956年的处女作《母与子》获得全国青年首届美展一等奖,26年后又以《响往》获1982年巴黎沙龙展览金奖。这些艺术上的辉煌暂且不表,单说一件往事。在侯一民《女雕塑家张德华》一文中,如此记述:
“1971年中央美院师生下放到河北磁县的东陈村部队农场劳动。一个女孩掉进了深深的粪坑中,当她被拉上来时,已被满坑的粪汤尿水呛死了过去,家人哭喊着,惨叫着……张德华经过这里,她毫无顾忌毫不迟疑地扑在女孩身上为她做人工呼吸,一次次没有结果,她趴在满是屎尿的女孩胸前,用自己的嘴对看女孩一口口地将女孩口腔、气管中的屎尿吸吮出来,人们无声地看着这位素不相识的人,张德华坚持着,她没有任何表现的动机,有的只是良心,有的只是爱,一个善良人对人民的爱,她竭尽全力要救活这个可爱的生命……
36年过去了,这是我亲眼看到过的一幕,这就是张德华,一个可敬可爱的妇女雕塑家。”
如今张德华已过世多年,东陈村的老乡还时时提起她,感念她。
张德华的爱人梁玉龙,是油画系教授,年纪较长,早年画过漫画,自称“有幸能把牛栏进,炼得牛劲更十足”。他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不见“牛劲”,包立民说他俩是“妇唱夫随”,我觉得若说是刚柔相济也许更贴切。
有不少作家、表演艺术家也参与“百美”之中,著名演员牛星丽的自画像就很精彩。从包立民的文章中可知“他出生在天津西部的年画之乡”,那便是杨柳青了,原来我们是同乡。1949年他曾考入华北大学三部美术科,难怪画得那么好。
包立民为每人写的千字文有些记述,为传主增添了光采与阅读的趣味,例如关于薛永年的马大哈事那是出了名的,他的同窗好友单国强也有过记述。
包立民性情爽直,说话不绕弯,有些记述涉及当代美术界一些事件乃至纠纷,他不回避也不偏袒,是客观地讲了一些为美术史论所不大记载或语焉不详的情况,这就为现当代美术史研究提供了一些真实的背景材料。
他为每位入编者写的文字也不全是褒词,例如对俄文翻译、版画家卜维勤写的题目是“好名者戒”,既批评又惋惜。他称赞卜维勤“刻苦勤奋,善于举一反三,多方面汲取姐妹艺术的营养,终于在版画创作中独树一帜”。同时也严肃地指出:“君子好名,也该取之有道,不能旁门左道不择手段。老卜好名,好名好得太过,时时处处忘不了宣传包装自己,拉名人做大旗,甚至有不经名人同意,捉刀代笔,冒名顶替的文章。”“其实卜维勤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满可以用自己的作品来说话,他的作品在美术界也确有好评和定评,真是好名反被好名误。”
他告诫“作为一名自学成才、有成就的版画艺术家,应该给老卜以客观公道的评价,但是他的教训却是惨痛的、深刻的,当为好名者戒。”
正是由于包立民对朋友诚恳,对事情客观、不隐讳、不抹稀泥的公正作风,被人们视作道义之交,可信可敬。
在《百美图》中别有一美,那是包立民的自画像,说是参考了李琦、鲁少飞、叶浅予、方成、韩羽等人为他画的像画出的。太太看了,斥之为“一副倒霉潦倒像”。
黄苗子、郁风从澳洲归来,看了哈哈一笑,说有点像,苗子为之打油赞曰:
“如雾文坛看未穿,何妨两眼乱圈圈。
自从书出开封府,老九凭君笔底传。”
这“老九凭君笔底传”一句点出了《百美图》在当代中国美术史上的特殊价值。
老包不是美术家,他是凭着自己的良知,凭着一片热忱,记人说事,不加粉饰,亦庄亦谐,为当代文化艺术史留下一页别样的真实。
收入书中的作者於今近半数已经作古。卡通电影艺术家万赖鸣作画时已93岁高龄,漫画界元老鲁少飞、“百岁康乐”王康乐作画之时都已年届九旬,古元、“三毛爷爷”张乐平都是在重病缠身之际画下自画像的,是包立民以虔敬之心为当代中国文化艺术史乘抢救下这些珍贵的文物史料。
《百美图》是另类现当代美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