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说得好:“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我年臻七十,时常回忆往事。近来翻阅日记,发现自己写过不少挽联,心中突然涌现两句唐诗:“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唯觉祭文多!”公元833年,刘禹锡读到白居易悼念元稹等人的诗歌,感慨万千,写下了这两句诗。其时刘禹锡年过六旬,生平友好大多去世,集中的祭文逐渐增多,单是为柳宗元写的祭文就有三篇(其中有一篇是代李程而作)。的确,其他文章的写作或许多多益善,唯独祭文是个例外。祭文渐多,意味着故人渐少,难免使人百感交集。挽联就是缩微版的祭文,自己撰写的挽联逐渐增多,也令我感慨万千!
我写挽联始于本世纪初,一开始的追挽对象都是师长。2000年6月3日,恩师程千帆先生病逝。我与师弟程章灿合拟挽联:“绛帐留芳,汉甸江皋,树蕙滋兰荣九畹;青灯绝笔,文心史识,垂章立范耀千秋。”其他同门皆予认可,就以“在宁及门弟子”的落款张于灵前。程先生离去后不久,师母陶芸老师就着手编纂他生前所写的书简。她不顾年老体弱,征集、誊录、编次,事必躬亲,虽有弟子相助,但她仍然付出了许多心血。我看到她日夜操心此事,深为感动,也暗暗地担心:这件事也许是支撑其生命之火的最后一枝薪炭。果然,2004年7月,《闲堂书简》终于出版。不到一个月,陶老师就溘然长逝。我自拟一联挽之:“青衿痛失良师,春风芸阁,永忆帐前同受业;白首幸逢佳耦,夜雨书窗,今归天上共修文。”这是用“程门弟子”的集体语气措辞的,同门也都同意,仍用“在宁及门弟子”落款。上联指的是,在我们立雪程门的日子里,陶老师责无旁贷地担当了我们的英语老师,我们的译稿习作上布满了她用红笔写的修改意见及符号,它们与程先生在我们的论文初稿上留下的红色记号一样,都凝结着老师的一腔心血。下联指的是,程、陶晚年结缡,夫妻感情极其融洽。在程先生晚年的著述活动中,陶老师一直承担着誊抄、校对以及推敲文字等工作,其中包括程先生前妻沈祖棻遗稿的整理和刊布。重读此联,恻然有感。
我也曾为南大中文系的其他老师拟过挽联。2005年6月,许永璋先生逝世。许先生是南大中文系的外聘教员,生前与我并无交往,但许先生的哲嗣许结是我多年的同事,当时我又担任系主任,就义不容辞地撰写挽联:“梁溪学派,桐城文脉,笔底波澜承丽泽;忠厚门庭,诗礼家风,阶前玉树继清芬。”上联指许先生乃桐城人士,又曾在无锡国专就学。下联指许先生教子有方,在打成右派回乡劳改的艰难岁月里竟然将多个子女培养成才。后来许结在回忆父亲的《诗囚》一书中说到此联:“上联论学术,下联言家教,美誉中不乏精到语。”2009年9月,卞孝萱教授逝世,我以南大古代文学学科的名义拟联挽之:“月映青灯,露凝绛帐,文苑史林悲贺监;幼承慈训,老育英才,遗风余烈绍欧公。”上联指卞先生享年八十有六,与贺知章同寿。下联指卞先生幼年失怙,由其寡母亲自教育,终成一代名师,生平有似欧阳修。2011年8月,郭维森先生逝世,我仍以学科名义拟联挽之:“金山江浪,钟岭松涛,试问英灵何往;屈子高风,史公亮节,已知毅魄谁归。”上联指郭先生生长于镇江,十八岁考入南大后终生未曾离开。下联指郭先生治学,用力最勤的是《楚辞》与《史记》,他最为敬仰的两位先贤就是屈原和司马迁。犹记我当年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被程先生聘为助手的郭先生亲自指导我研读《史记会注考证》,并在我的作业上留下几十条批语。岁月虽邈,师恩难忘!
1984年10月我进行博士论文答辩,系里组织了阵容强大的答辩委员会。后来答辩委员们逐渐离世,我曾为其中数位拟过挽联。2003年12月,我拟联追挽钱仲联先生:“虞山翠壁,苕水清波,驾鹤骖鸾归梓里;九畹芳馨,千秋教泽,伤麟叹凤忆音容。”2016年1月,我追挽傅璇琮先生:“聚天下英才,汲引提携,先生卓识空冀北;导儒林正脉,笔削编纂,后学楷模瞻浙东。”2017年2月,我追挽霍松林先生:“西北望长安,塞上烟云迎鹤驾;东南泣后学,江头风雨伴鹃声。”今年6月,享年一百零五岁的徐中玉先生去世,我所拟的挽联是:“曾陪杖履武夷巅,披雾拏云,寥天鹤影瞻前辈;初识仪型场屋内,指瑕示纇,温语春风忆座师。”上联指2005年9月,我在武夷山的“中学语文教师培训班”上偶遇徐先生。当时徐先生年过九十,但仍是一位“矍铄翁”,竟然随着众人登上海拔2180米的武夷绝顶黄岗山。他在白云缭绕的峰顶指点江山,飘飘然有神仙之概。下联指三十五年前我在论文答辩会上初识徐先生,他指摘缺点毫不留情,语气却是相当温和。前辈仪范,没齿难忘。林庚先生不是我的答辩委员,但曾评阅我的学位论文,并亲笔写下一纸评语。2006年10月林先生仙逝,我曾寄去挽联:“月晦星沉,豪气何人追太白;兰枯蕙折,大招几叠吊灵均。”
此外,我也曾为其他前辈学人撰过挽联。河南大学的高文先生曾是沈祖棻先生的同窗,也是程千帆先生的挚友。有一年我到开封出差,程先生让我代他去看望高先生。当时许多大学的教授住宿条件已稍有改善,没想到高先生仍在一间破旧不堪的斗室中栖身。高先生见到从家乡远道而来的后辈十分高兴,当场提笔为我写了一首自作七绝,并钤上一方闲章“家在燕子矶边”,表示对家乡南京的怀念。这幅墨宝多年来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高先生赠给我的《全唐诗简编》和《汉碑集释》两部著作,也一直保存在我的书架上。2000年11月高先生在开封去世,我寄去一副挽联:“素壁犹张墨迹新,更忍看唐集简编汉碑精释;衡门曾识清容瘦,空怅望梁城月冷汴水波寒。”北京师范大学的聂石樵先生是我素来敬仰的前辈,1994年我们在巩县的杜甫讨论会上初次见面,聂先生待我十分友善。两年后我们共同参加《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其间多次会面。2018年3月,聂先生在北京病逝的讣闻传来,我从网上看到他病容憔悴,十分难过,拟联挽之:“燕京传讣,惊瞻遗像清容瘦;巩县识荆,永忆春风笑语温。”
除了学界前辈之外,我也曾为某些亲属撰写挽联。2017年1月,我的姨母章亚娟女士在安徽泗县逝世。我千里奔吊,书联追挽:“恩泽铭心,徽音在耳,来听悲风啸淮北;慈容遽杳,孺慕长存,归将泪雨洒江南。”姨母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随着姨父“支援内地建设”,从江南来到人称“安徽西伯利亚”的泗县工作。十多年后,我顶着“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帽子在江南走投无路,就前去投奔姨母,在她帮助下迁到泗县插队,直到考上大学后才离开。我在泗县生活了四年,姨母待我视同己出,恩重如山。挽联词意酸苦,乃是发自肺腑。同年7月,我的小姨父王益云先生在南京病逝,我送去的挽联是:“世路崎岖,人生辛苦,冬雪秋霜摧毅魄;钟峰黛影,玄武清波,湖光山色葬诗魂。”姨父出身于苏北的贫苦农家,文革中从南大毕业后被分配到徐州挖煤,多年后才调到南京工作,辛苦的人生摧毁了他的健康,刚过七十便遽然离世。他本是法语专业出身,但一辈子都是用非所学,退休后迷恋于诗词创作。他家住玄武湖畔,生前喜欢在湖畔一边漫步一边吟诗。联中所云,尽是实情。
人生短促,近年已有同辈学人离开人世。最早离去的是陈植锷与曾子鲁,他们都与我一样热爱宋代文学,按理说我都应为他们撰写挽联。可惜两人任教的学校都未及时发布讣闻,以至错失时机。到了2017年11月,老友王步高教授病逝。步高兄专攻唐诗宋词,原来在东南大学任教,退休后应聘往清华大学主讲诗词,深受两校学生的欢迎。于是我拟联挽之:“树蕙江南,滋兰冀北,教席设双城,学子泪飞千里雨;唐音豪壮,宋韵清和,校歌谱一曲,箫韶声振六朝松。”下联所云,是说他曾为东南大学校歌作词,调寄《临江仙》。我曾多次到东大做讲座,每次开讲前全场听众都会同声高唱此歌,声振远近。“六朝松”就是矗立在东大校园里的两株古松。如果说步高兄毕竟长我数岁,我为他撰写挽联还是情理中事。那么,我为比我年轻二十来岁的同事王彩云女士写挽联,就出于意料之外了。王彩云刚进南大中文系时,在现当代文学研究所当秘书,不久调任系研究生教务员。她在系里工作了十六年,口碑是出奇的好,现当代文学所的刘俊说:“王彩云在工作中以她的善良和敬业,感动并温暖了许多人的心,中文系的所有老师和研究生,大概都曾在那个圆圆脸、笑嘻嘻的‘王彩云老师’那里,获得过这样或那样的帮助吧。这些帮助,也都在他们的心中,播下了善良的种子,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吧。”在系教务办公室与她共事十多年、几乎形影不离的王一涓则斩钉截铁地断言:“王彩云是个善良的人。”“这样的人是可以交朋友的。”可是好人不一定一生平安,王彩云刚到中年就患了白血病,并于2009年9月宣告不治,享年仅有四十三岁。刘俊在日后回忆说:“9月13日王彩云的追悼会,系里去了许多人,包括不少已经退休的老教师。告别的时候,许多老师悲难自抑,潸然泪下。看到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穿着红色的棉袄棉裤,戴着毛线帽,依然是圆圆的脸,可是她那温暖了多少人的熟悉的笑容不见了,她不再笑,再也不再笑了……告别大厅的门外,悬挂着一副莫砺锋老师撰写的挽联,表达的是悲痛,感叹的是人心:‘彩云易散斯人斯疾;霁月长明此面此心!’”虽然这副挽联得到系内同仁的认可,但是让一个花甲老人来为一个中年人撰写挽联,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周作人说:“惭愧我总是文字之国的国民,只会以文字来纪念死者。”我觉得在正常的情境下,以文字来纪念死者本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撰写挽联也是如此。我翻阅日记看到上述挽联,怀旧之情油然而生,可见挽联虽短,亦自有意义。当然,我祈求命运千万不要让我撰写太多的挽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