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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4月24日 星期三

    名曰写人者实为写己

    周汝昌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4月24日   03 版)

        我早先听一位同事闲叙时说:人老了,开口就是“老话”“往事”,也很讨人嫌。他的这个意思,我也曾表示同感共“识”。如今想来,年老这个事实本身就很可怜;年老之人对新事物接触、接受已然跟不上不大老的人群了,你让他“开口”谈什么呢?他“满腹”的“旧影”“前尘”,是他平生的宝贵阅历经历,他想说说,这很自然,也很“科学”——难道你非得叫他讲“下一个世纪”不可?他能讲那个而且讲得有“魅力”吗?所以,《师友襟期》这本书还是些“老话”“往事”,拿不出新鲜的耸人耳目的话题,不是不知自愧。但人总不能超越可能性范围。

     

        这本书,与以前的几本随笔不尽同之处,就是集中写人——或者可以说成是以人为纲而说说老话往事。

     

        所谓写人,并不是文学理论批评家所说的“塑造人物形象”。您千万别以那种“塑造”手法来要求这册小书。我哪里会“塑造”,泥捏木雕,石刻绢绘,而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谁有那种本领?再不然,要如雪芹之写刘姥姥,鲁迅之写闰土?那是圣手!他们之后未见再出几个如闻如见的活人物,那就更比拟于不伦了。我这“写人”,实不同科,岂宜拉扯。

     

        还有一点,索性揭开吧:名曰写人者,实为写己,不过借径之一途罢了。所谓“人”,往往对“己”而言,而非动物学中“灵长类”之义也。写人离不开写己。无“己”,客观的、抽象的“空洞”之“人”,是不存在的。太史公创纪传,未始不存此意。“因为传他,亦可传我”,此《石头记》中一条批语的名言至理。

     

        这样说,又不可走向极端,以为凡写人者皆属“唯己主义”者。必须是人、己之间有了某些契合相通之处,这才发生要写写的愿望。即使是崇仰、赞佩、钦服、爱慕之人,写他是为了让他不朽而为世知,似乎无“己”了,实则出发点还离不开一个“己”的理解认识、思想感情。

     

        王国维论词,区分“有我”“无我”二境,听来头头是道;但一细究:世上词间,哪儿会有真的“无我之境”?倘若无“我”,那“境”是怎么感受而传述的?人云亦云的文艺“理论”名言,多不过是“一己”之见而已。

     

        写人,是有选择的。我这儿写的人,看上去偏重名人——是否想拉名人以为己重?还回到上文:刘姥姥,闰土,与“名人”无关,是在大师巨匠之笔下变成“名人”的。人之“名”与“不名”,也分由“己”怎么看待。

     

        再者,写名人是为了一味吹捧,还是也可以批评商量?这儿也有个分际。

     

        末了,没与“名人”有所交往、联系(形式各样),而硬拉了来,是一回事。本来曾与“名人”有了些过从,又是一回事,这和“拉”来为了“打扮”自己性质原由均不能一概而论。篇目内列有名人,未能“免俗”。其实我想一为表出的极无名、极卑微的乡亲邻舍、手艺工匠,为数不少,可是写他们的难度,可就太大多了!第一,你得有雪芹、鲁迅的神力圣手,第二你须精通他们技能特长,方能写得亲切真切,写到“点子”上——还得让一般“外行”看得懂、得其味!我又何尝有这本领呢?

     

        论到怀旧写人,我最又服膺鲁迅先生之写闰土。虽说那篇绝构体裁名曰小说,与随笔散文不同,其实问题并非体裁之事。试看先生那种笔致、那种心情、那种境界——难道就能用一个“小说”来讲明文学的高下妍媸?先生那文笔之不可及,只好用“文如其人”来“解释”吧?那是一片真境,无一丝造作渲染,不假借什么“文学修辞格”的“手法”,也绝无时髦的洋语调。那种笔墨,感人最深——才是真正的中国文学的写作法。

     

        在这儿忽然提到这些话,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为文之事,有功夫、有修养,有火候,有气味。鲁迅先生之文,熔铸伟词,感怀浊世,处处是一个“真”字。

     

        所以,小说与随笔散记尽管不同其文体,而要有感动人的力量,舍此“真”字,其它皆成涂脂抹粉了——岂不惜哉!

     

        又,文有“惊四筵”与“适独坐”之分。这本小书,怀人念旧,倘能略适独坐,即大荣幸矣。

     

        本书所收这些位师友故交,相当多数是因为“红学”的关系而相识相交的,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特色”吧。他们对研红考芹都以不同方式而有所贡献,我应该永志不忘——这就形成偏于纪事而缺于传人的不均衡状态。纪事校易(记忆偶有个别细节脱失、时序颠倒等小疏失,但大体是不会走失的。)至于传人,那就是另一种“神力”了事了,与“记忆”能力的精确与否完全无涉了。一个人的精神面貌,气质风度,言谈作风……那不是记忆不记忆的事,是“感受”与“传达”的灵慧层次的事情了。我深自惭愧:我没能真正地传写他们——顾虎头所说“传神写照”“颊上三毫”之妙笔,使其人神情意态永驻而不与时俱逝,这是最大的缺点,然而力止于此,亦自家才短之可嗟也。

     

        我已有一本随笔集,题名曰《天·地·人·我》。我想,人生一世,大约总离不开这“四大关系”。就算你是一位大哲学家,你所思考阐释的“哲理”其实也就是这“四大”〔附按:古人说的“物”“我”相为对待者,那“物”就包括了天、地万物——“我”之“外”的“别人”,也在其中,故不必再将“物”加上成为“五大”。〕此理若明,则本书体制上像是只为写“人”的那“人”的实际涵义,可就越发丰富了。这真是三言五语道它不清的大课题。

     

        有些怀人的书,所收只限于已经作古之人,不愿包括健在者,那是有其道理的。我这儿却不守这“界别”。有话想说就说几句,有何不可?顾虑太多,那连作古者也不是“好写”的。还是光明磊落、无所隐曲的好。

     

        是为序。诗曰:

     

        自序缘何喜絮陈,桩桩心事有原由。为君一表亲闻见,胜似隔靴不痒人。

     

        编后记:恰逢周汝昌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师友襟期》适时出版。遗憾的是,先生写于2002年的序言未能收入。《中华读书报》专此刊发,这篇17年前的文章属首次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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