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韩羽兄,只在北京见过屈指可数的两三面,例如他去领鲁迅文学奖的公众场面,还有跟方成先生的聚会。冒称一句韩羽兄,无非表达我作为一个忠实读者和仰慕者的心意,对年长者的尊称。韩羽的画好,文好,人也好,但都是学不了的。韩羽从一崭露头角,就与众不同,所谓可遇而不可求,可一而不可再,如果一下子冒出韩羽第二,韩羽第三第四来,韩羽就不是韩羽了。
也许这就是韩羽的特色吧,我不会用“字儿话”归纳他的特色,那是该请朋友们研讨的,更是该由专家当作课题来做的。我看他的画和他的文,分不开,可能从画开笔,但题画那几句,就是他文的萌芽,光是题画不过瘾,索性写成短文,更说不清是以文配画,还是以画配文;文心和画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这又得请教创作心理学和文艺发生学的专家。不管是文是画,都透露出作者对生活的感觉是敏锐的,画的笔法我不懂,但从他的文就知道他对语言的感觉也是同样敏锐的。
我猜想,韩羽对生活、对语言的双重敏感,催生了他的艺术作品。这种敏感,不光是来自他突出的前额所包容的不同凡响的脑量里,更来自他从小到大一直到老的生活、创作实践。
韩羽在实践中,敏感于面前事物内部的矛盾,触发了他的幽默感。幽默感是外来词,对应我们土生土长的书面语,韩羽是性格“诙谐”,又诙谐有度,“谑”而不虐,或者用他自己的话,叫“好玩(儿)”。这种视天下大小事一概为“好玩(儿)”的姿态,是占据了智力优势和道德优势的优越感,把你们“看透了”的优越感,看透而未必说透,尺寸一般很难拿捏,可韩羽玩儿得熟练,就是棉里藏针的含蓄了。
含蓄,或是不含蓄,归根结底,也统统由韩羽自家一手掌控。读韩羽读得多些,你可以体会到这个小老头儿别具慧眼(独特的视角、视野),独具肺肝(不同流俗的气韵、品味),独具手腕(当然指的是有个人特色的艺术手腕,而非别的什么世俗手腕)。
在这个意义上,不说韩羽是天才,也不妨称他为“三独”(绝不是“五毒”)“鬼才”吧。
文化界所称天才,往往是从小读书,过目不忘,是书面文字喂大的。韩羽之学,杂收博览,从孔孟经典,到“正经”之外的诸家笔记,纪实述异,掌故传闻,议论风生,总之,把这些历代文人的性灵之作,加上他特有的从幼时草台班子到年宵市集上的纸画泥塑所受的影响,到毕生嗜爱入迷的京剧、地方戏、曲艺包括评书的感染、渗透,迥异于书面传承的广大的民间智慧,互相激荡、融合,无不开启他的思路,从正常思维以至“反向思维”“发散性思维”,在人们的感觉和思维止步的地方继续深入,于有意无意间,见人所未见,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发。这不是我的夸张,你打开他的《韩羽集》六卷新书,于人们习以为常认为上品的新茶陈酒之外,硬是从“陈茶新酒”中品出味道来。
这就是韩羽。
这就是韩羽作品独有的特色吧?
周有光老先生不是有句名言吗,“不能只从中国看世界,而要从世界看中国”。我们从中国文学史、艺术史的高度看韩羽,他不止属于山东聊城的老家,不止属于他长期生活于斯、工作创作于斯的第二故乡河北省,而属于当代和后代中国美术与文学审美的广大受众。至于他能不能属于世界,那要看各国读者的审美眼界(俗称眼福),在文字方面还要看翻译中介的水平了。
这不是故作“宏大叙事”,借以吓人。而是因为任何一个公众人物的价值,都要放在适度宽泛的时空条件下来作比较、衡量的。相应的,我们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美术史研究水平的观察,也可以从它对韩羽的态度,来评价其作为史家的眼光和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