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互文：但丁·罗塞蒂的美学理念

    拉斐尔前派（Pre-RaphaeliteBrotherhood）是十九世纪英国重要的文学艺术流派，荟萃了众多的诗人、画家、雕刻家等。诗画交织是该流派重要的美学特质，这最初便在其创刊号《萌芽》杂志的标题，特别是最后两期的标题里呈现了出来：《艺术与诗歌，关于自然的思索，主要为艺术家所作》。作为拉斐尔前派创始人并一直主导该运动的但丁·罗塞蒂（Dante GabrielRossetti，1828－1882）更是文字与视觉双重艺术长期的践行者，这一美学特质无疑是拉斐尔前派在后世激起了长久回响的重要因素，影响了叶芝、乔治·艾略特、D·H·劳伦斯等众多作家和象征主义等重要流派。

    作为拉斐尔前派的核心人物，罗塞蒂艺术实践中包含大量诗画结合的双重作品，并确认了这二重媒介互相结合的价值：“诗与画之间的关系就像男性、女性之美的关系一样：二者最为相契、汇合之处在于其最高的完美。”《生命之殿》是罗塞蒂的重要诗集，创作的历程贯穿其一生。对之从诗画互动、互补、互生的角度去理解，不仅有着必要性，而且还可以丰盈其意义。

    罗塞蒂艺术的双重作品（dou⁃bleworkofart）主要包括他给自己的诗作画或给自己的画作诗而成的双重作品，也涉及给其他艺术家的画作诗或给其他艺术家的诗作画而形成的作品。罗塞蒂在给其他艺术家创作时，都不是纯粹再现，而更多的是一种反省式考察，是作了完善，甚或是一种反向的倾覆，是一种差异化重写。这一点从他给但丁、济慈、丁尼生、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等人的诗所作的画可看出来。罗塞蒂艺术的双重作品的典型特征是先绘制一幅画作，再写一首诗，通常是一首十四行诗或一对十四行诗。也有少数例外，即文本先于绘画的时候，如《被祝福的少女》。

    《生命之殿》中不少十四行诗唯有被放置于与相关画作的并置中方能被充分理解，如《肉身之美》《灵魂之美》《新旧艺术》《肖像》《“退我后边去吧，撒旦！”》等等，以诗画相融的视角去看，更贴近罗塞蒂的美学意图。罗塞蒂一生对绘画的追求经历了两次演变，从强调精神美到强调肉体美，再到强调肉体与灵魂合一的美。《肉身之美》便是一首文本先于绘画的诗歌。诗歌《肉身之美》中罗塞蒂表达了没有灵魂的肉体美带来的恐惧，其相应油画《佳人莉莉丝》（LadyLilith）（见图一）在展现粗重的四肢、诱惑的红唇、光滑白皙的皮肤的肉体美的同时，又流露出极具精神性的沉思的眼睛与之抗衡，初步流露出其灵肉合一的美学理念。在画中，莉莉丝处于一个相异于自然的美学空间；时间也迥异于我们：她静静地坐着，地球已老，她却年轻。油画左上角的镜子是对自然时空的模仿，许是从那个入口莉莉丝捕捉到其猎物；就像在诗中，前九行言说者（speaker）都以第三人称指称莉莉丝，却突然从第十行开始以第二人称相称，就像是他刚刚被捕获到了异域，与活生生的莉莉丝正面相遇。

    油画《沃提考迪亚之维纳斯》（VenusVerticordia）（见图二）中，维纳斯为玫瑰和忍冬所环绕，袒露的乳房和饱满红艳的双唇更进一步呈现了她肉欲的诱惑；同样吸引观者的是其象征精神性的沉思之眼，还有那放射的光环及光环上众多的蝴蝶，无一不是灵魂的象征。聚集的蝴蝶也暗指爱具有吸引灵魂与肉体的双重魔力。在诗歌中，维纳斯深知爱的真谛，犹疑着是否要将热烈的爱射出，因为短暂的甜蜜后紧跟着的是飞镖的刺痛。维纳斯从她所在的美的时空里望向我们的自然时空，深思着每一个望向她的人所可能的命运，并让我们听见她的言说，至此，诗歌进一步赋予画作以灵魂。

    罗塞蒂试图超越艺术对自然的模仿，其艺术创造物栖居于与我们自然居住领地不同的美学领域。正是在这种诗画合一中，作为艺术家的罗塞蒂也同时成为了创造者。一方面，罗塞蒂的画作给诗歌注入肉体；另一方面，其后期的画作本身已是在肉体里注入了灵魂，而诗歌则进一步给画作注入了灵魂、意识、运动和语言，这不仅补足了受制于框架和画布之画作的局限，也创造出了一种与自然相应又不同的独立人物。正是诗与画的结合，罗塞蒂构建出一个活生生的、于异域出神的创造物，从而抵达了为自然所暗示的内在象征的真实，而非仅仅是外在现实细节的真实。

    罗塞蒂的诗歌常使画作离开静止的二维空间，给画作增添一种心理活动，其画作被赋予了思想和灵魂。画作里的人物不再是一个扁平的二维空间，而似乎是从画框里走出来，成为活生生的创造物，兼具灵魂和身体。罗塞蒂通过诗画两种艺术媒介的结合，打破了肉身与灵魂、创造者和创造物之间的边界，这一理念正是罗塞蒂对19世纪工业时代机械化大规模生产带来的个体分裂的反思。他对“完整的人性是灵与肉的合一”这一理念的强调，也是对维多利亚时代性道德的纠偏，正如莫里斯公司的家具，也是实现了实用价值与艺术价值的结合，以一种艺术的生活解决分裂的状态，意欲恢复人性的活力、感知力与创造性。

    《生命之殿》中的每首诗歌未必都有与之对应的画作，但我们却能通过罗塞蒂对主题的持续关注而将不同的诗画作品融括进来一起探索。以诗画融合的方式去观照罗塞蒂的艺术整体，无疑能看视到一个更广大的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