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几代作家和读者,可以说是熟悉苏俄文学的,从十九世纪的普希金、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一直数到二十世纪的爱伦堡、索尔仁尼琴、叶甫图申科、肖洛霍夫……甚至法捷耶夫、西蒙诺夫、邦达列夫、拉斯普京、柯切托夫等等,简直比数家珍还要动情。然而,需要等到1980年代,书店里译自别种文字的作品越来越多,苏俄作品不再占据外国文学书架上的王座,我们才可能在世界文学之林中品评苏俄文学,而不是仅从苏俄之窗去窥探世界,甚至需要等到二十一世纪,有一些相当杰出的苏俄作家才珍珠出土,为我们所知,比如巴别尔、沙拉莫夫、普拉东诺夫……既然有如此重大的遗漏,说明我们其实并不够了解苏俄文学的版图。
刚刚读到的小说《愚人学校》,作者萨沙·索科洛夫便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作者生于1943年,这部小说完成于1973年,几经辗转,书稿落到美国一家专门出版俄文作品的出版社。大约由于小说属后现代主义,晦涩难懂,出版社将作品交予俄裔作家纳博科夫审阅,获得纳博科夫高度称赞,于是1976年得以出版。我们现在可以在中文版的封底看到纳博科夫的评价:“一本迷人的、悲剧性的和感人肺腑的书。”布罗茨基对其也有好评,1984年他在纵论苏俄文学的《空中灾难》一文中,将特定时段的苏联文学比喻为一场灾难,只有不多的一些作者的最佳作品,可以视为这场灾难的幸存者,他列出十几个名字,认为是关注苏俄文学的人应该认真对待的,其中便有萨沙·索科洛夫。
应该说索科洛夫运气不错,他遇到了纳博科夫,纳博科夫又恰好有阅稿的心境。假如阅稿人是索尔仁尼琴,恐怕未必有耐心把书稿读完。我们得承认作家和作家差别极大,譬如天上的行星,各有轨道和区域。
研究者认为这部小说某种程度具有作者自传的色彩,但其设定的背景已经大大变形。故事发生在一所收容智障儿童的特殊教育学校,主角是一位患有精神疾病的学生,换句话说,也就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角落,一些不能适应所谓正常生活和主流思维方式的人。
诗人和小说家(尤其是长篇小说作家)感受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记忆的逻辑也不同,索科洛夫不想(或是不能)讲一个完整好听的故事,他更像一个诗人。在他的笔下,故事的结构是不稳定的,失序的,时间可以逆向,死和生没有阻隔,现实与幻象交错往还,诗性的文字扬起一个断片又一个断片,如风中飞絮,而风向并不确定,一切都在不受控制的不规则运动之中。作者用梦呓似的语言,勾勒了一个荒僻的角落,流经那里的小河,被叫做勒忒河,那个精神异常的孩子,大约相信这就是希腊神话中那条冥府的河。这里有使徒般的地理教师萨维尔,体弱多病的女孩“风中玫瑰”,穿梭虚实的邮差“风之使者”,柔美的生物女教师维塔,象征威权的校长裴利洛,以监视和告密为己任的教务主任丁伯根太太,总是粉饰太平的精神科大夫札乌泽,作为检察官而坚定维护体制的父亲……
艺术家多半是现实世界的不适应者,他们去艺术中创建另一个世界。索科洛夫的不适应症尤其严重,他总是企图逃离他所在的世界。因为拒服兵役,他曾经假扮精神病人,逃到病院里,也曾经一次次非法穿越边境,企图逃往外面的世界。他一次次失败,最终在一位女性传奇般的帮助下离开苏联。这种逃离由意识形态归类的话,会解释为政治因由,然而对一个艺术家而言,或许有更强烈的个体生命因由。艺术家无论置身何处,都是永远的不适应者,一旦他适应了,与世界和解了,他的艺术之火也就熄灭了。索科洛夫写《愚人学校》,显然不是与现实传统和解,其叙述方式和语言表达都是忤逆的,难免会让具有老习惯的读者不适应。
就是在这样的课堂上,萨维尔老师讲了那个荒漠中的木匠的故事,讲了十字架和铁钉。他的讲述多次中断,莫名的黑影再三潜入,投落在讲台上,使教室陷入阴暗和恐惧。萨维尔老师还是把那个故事讲下去——“受刑人答道,——唉,真是愚蠢,难道直到今天你还不明白,我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差别呀,你和我——这是同一个人啊,难道你还不明白,在你发挥木匠最高手艺所创造出来的十字架上,被钉上去的人就是你自己,而且你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动手钉铁钉的还是你自己呀。”直到故事讲完,木匠溘然长逝,萨维尔才瞥见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黑影。
萨维尔老师不是服帖于标准模式的软体动物,他被解聘是必然的,“按照梭鱼的命令”,这是神话中的不可抗拒的命令。
萨维尔老师死后,隔着勒忒河与寻找他的学生交谈,可以听到勒忒河倒流的水声。他说,千万别带任何点心过来,我已经完全没有食欲了。他说,死亡啦,就是不甘心哪。
萨维尔老师卖掉自己的骨骼,并立下遗嘱特别把骨骼留给学校,供学生们研究人类的骨骼结构,不管是优等生,还是不及格的学生。学生们起立的时候,遮住了那些骨骼,学生们坐下之后,骨骼站立如故。骨骼永远站着,多年以后仍旧泰然独立,自成一格。
索科洛夫的小说处处如此荒诞。他不像一个平地上的行路者,也不像一个陡坡上的攀登者,却像是一个在勒忒河中的漂浮者,挣扎者,河水是非常态的,挣扎更是非常态的。小说中的札乌泽大夫使用专业术语,说人如何解离在环境里。这是常有的事。“一个人会溶解,就像他被放进装满硫酸的浴缸里。”索科洛夫反抗溶解,他用写作确认自己。
“在你灵魂深处有一股无以名状的怒吼逐渐酝酿成熟,要把你撑破,任何瞬间都准备挣脱而出,到时你就会胀破、爆裂,就像四月初的蓓蕾,于是你将完全化为一股怒吼……”不错,吼声,酝酿之中的或爆裂而出的。他让声音充满教室、校园,充满书页、河水和天空。他用写作逃离世界,也经由写作进入世界。
索科洛夫称自己的小说是散文与诗的结合体,并自创了一个俄语新词——散文诗。有研究者认为:索科洛夫笔下的主角是他的文字。
这个说法,只能读译本的读者难以评判,可以相信的是,一个作家的文字如同他的血肉,唯有极端特异的文字能够成为主角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