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思奇的《哲学讲话》?不是《大众哲学》吗?”直到今天,即使对近百年中国哲学发展史有些了解的读者,一想到艾思奇这个名字,第一反应就是《大众哲学》,而对《大众哲学》的前身《哲学讲话》就陌生了许多。即使笔者把北京出版社新出版的《哲学讲话》一书拿到他们面前,也有人会颇觉好奇。
众所周知,一部著作从首次出版到最后,有可能会再版重印若干次,而在这再版重印中,总会发生一些基于作者主动的修改,或是基于环境的被动的修改。因此,探讨一本著作的版本变迁就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特别是当这本书还是名家名作时,这种学问就不仅富有学术研究的趣味,还可以从中窥见“大历史”的一些细节。譬如艾思奇,他最有名的作品当属《大众哲学》,当然,“大众”哲学的内涵是马列哲学,这鲜明地写在了“艾思奇”这个化名上。艾,是“热爱”;思,是马克思;奇,是列宁,因为列宁的原名是乌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但是,我们今天最常见、被很多著名出版社先后出版的《大众哲学》,却与最初的面目略有不同。不妨来回顾一下《大众哲学》的版本变迁史。根据李维武《艾思奇与〈哲学讲话〉》,1934年,著名报人史量才“主持的《申报》开设了《读书问答》副刊”,因为这个副刊影响力日渐壮大,演变为《读书生活》半月刊,其中又有“文学讲话”“哲学讲话”“科学讲话”等专栏,艾思奇就在“哲学讲话”专栏里从1934年11月发表了24篇,到“1935年年底汇集成册,以《哲学讲话》作为书名出版”(按:一说1936年1月)。
这段历史,不仅使我们明白《哲学讲话》最初是一本怎样的书,还提醒我们,1935年入党的艾思奇在撰写这本书时还不是正式党员。因此,《哲学讲话》具有两个较为鲜明的特点:第一,作为报纸专栏文章的汇集成书,《哲学讲话》具有口语化色彩,每一个重要话题都从生活现象以及当时的时事入手,再开启讨论。为了照顾到专栏的连续性,有些章节与前面的内容略有重复,有些章节的末尾则留下了后文的尾巴。这些特点都作为优点在后续的版本中保留了下来。第二,《哲学讲话》虽然是马列哲学,但因为1930年代的白色恐怖,全书没有一处提到马克思和列宁这两个名字。而且,恰恰因为作者尚未入党的身份以及《申报》的背景,《哲学讲话》也就不能被看作是一个宣传读本,而是真正面向大众、不分老幼的通俗读物。
这就使得《哲学讲话》在当时能够暂时摆脱被查禁的命运,迅速爆发出影响力,“才不过出世五个月,已经就是四版”(艾思奇,四版代序)。而正是这强大的影响力,终于使当时的统治者注意到这本书讲解的是马列哲学,于是将其禁止。《哲学讲话》第四版改为了《大众哲学》,到新中国成立后大约印到了第三十二版,用今天的话说无疑是“现象级”的畅销书。多年以后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很多老一辈政治家、学者在谈论年轻时受到《哲学讲话》或《大众哲学》影响时,指的都是这一系列版本。
新中国成立后,整个国家的形势发生巨变,已经成为党内重要理论家的艾思奇,对《大众哲学》进行了系统检讨并加以修订,修订的依据是毛泽东思想。这一修订版在艾思奇生前没有出版,直到1979年才由三联书店出版,后来由多个出版社不断重印的《大众哲学》,则都是这个修订版。
如果我们对比北京出版社《哲学讲话》与坊间常见的《大众哲学(修订版)》,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修改之处,例如修订版里多了一些我们今天耳熟能详,但在修订时带有鲜明个人特色的语言,如“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等;再如,《哲学讲话》里关于真理,有“在内容上来说,我们的真理始终是绝对的,凡真理,都有绝对的内容,相对的形式”(第111页),这一关于真理“形式上相对、内容上绝对”的表述因为与1950年代的一些说法不太一致,在修订版中就被去掉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保留了更多原貌的《哲学讲话》和后来的《大众哲学(修订版)》一样具有阅读价值,也更具有史料价值。此外,《哲学讲话》的写作方法则尤其值得当代的写作者留意。《哲学讲话》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而是对苏联马列哲学框架的借鉴(这也是1950年代艾思奇修订内容以力求更中国化的动力),这是由当时的历史条件所决定,无可厚非。但是,《哲学讲话》真正在当时就做到了“中国化”的是其“通俗性”。
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我只希望这本书在都市街头、在店铺内、在乡村里,给那失学者们解一解智识的饥荒,因为它不是装潢美丽的西点,只是一块干烧的大饼。”(艾思奇,四版代序)可以说,任何一种学问倘若要真正影响大众,就必须用某种方式走入大众。在古希腊,是通过苏格拉底的街头“辩论”或曰“哲学戏剧”;在儒家尤其是宋明理学和心学,是通过大量的乡规民约。在1930年代,马克思主义虽然已经传播,但其哲学的部分或者说作为学科的哲学本身,与普罗大众尚有距离,这就需要艾思奇等人的努力了。
《哲学讲话》的做法,是把哲学分为几个部分,每个部分解决若干问题,每个问题由小标题来总括,由一个最普通最易引起兴趣的现象引入,逐步过渡到哲学的一般命题,再基于马列哲学给出解释。这种写法在当时可谓焕然一新,用李公朴的话说就是“最通俗的笔法,日常谈话的体裁,溶化专门的理论”,因此赢得了众多青年的欢迎。在今天,关于经典、关于一些专门知识的通俗化写作已经很常见,不过,这其中有些是提供给初学者的纯粹技术型的入门书,有些则是迎合大众以谋求利益的商业化写作,有多少能够像《哲学讲话》这样,依靠通俗写作来赢得青年、赢得思想、赢得民族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