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学大家名家的写作及对他们的评论,因为是在既有价值立场写作视点的基点上前行,因而难免有着某种固化倾向之时,民间个体的文学写作却如原野上的野草般篷篷勃勃地生长着。过去,我仅仅是从他们的文学写作对营造文学生态的意义上予以高度的肯定,毕竟,百年的参天大树是需要着长成于草丛灌木树林的生态之中,不可能独立于无水无草的荒漠,但在今天,我又感受到了他们写作的现实意义的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的文学写作,是立足于对纷乱繁杂的现实生活的活泼泼的生命经验,这生命经验,因为来自于千年未有的社会变局之中,是来自于他们个体性的实际生存之中,所以,就有着许多冲破既有现实规范的萌芽,这些萌芽,给新的生长点以滋养以养分,却也有着许多难以挣脱的传统与上层形成与他们的局限,虽然这些萌芽大多自生自灭,但其在这一意义上的存在,却是不应被忽视的,而他们的命运归宿,也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话题。
我在张海荣的诗歌写作中,就比较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张海荣目下的诗歌创作,主要体现于《潘掌的阳光》《从潘掌出发》这两本诗集。看得出,张海荣是有意学习福克纳的小镇,学习莫言的高密,立足于成为自身生命血肉的家乡,写家乡,写从家乡出发,写出发后的望乡、回乡,因了家乡的不同,因了对家乡体验的不同,也就有了民间个体写作的丰富,应该说,这样的写作立足点,是值得称道的。
家乡的自然景观,是张海荣写作的一个着力点。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是天人合一物我合一,自然形态从来就是人生形态情感形态的外化形式,只是随着人生形态情感形态的历史性的社会性变迁,这自然形态也就有了千姿百态的变化。“把所有下雨的日子码在一起 算算/十里外的村庄比潘掌少了几成 霜也/多年未降潘掌 秋禾年年肥实/沾岭脚下的潘掌万象澄明”这是潘掌独有的自然景观,这也是潘掌人独有的生命形态,作者以此有了其后的展开,有了雨、霖、秋禾、万象澄明之间的逻辑关联。
相同的自然景观,在不同人生处境的人的眼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春风又绿江南岸”的一派生机,带给王安石的却是“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惆怅。同样,面对家乡“高天厚土之间的”那棵“能开一树梨花的老梨树”,张海荣的感受却是“这已不是梨花盛开的时代/老梨树下开满妖艳的罂粟花”。这是精神的思乡与思乡的伤感,这思乡与伤感来自于时代的变迁。
家乡的人事,也是张海荣常常写到的:“有事商量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开着非正式会议履行非规范程序/最后的决定大家没意见 就好/最难统一思想的时候/我看见他们 抽签翻瓦/我甚至还看见那并不满意的老乡/一声不吭地去执行”这是传统的乡俗,在这传统乡俗中,有着中国传统的乡间伦理,更隐含着现代诗人对现实伦理的不满。
张海荣写家乡潘掌的杨哥:在村头遇见荷锄的他/“每天忙啥呢?”/“私设公堂 选择性执法/当判官 斩草除根/快活着呢!”//午后读书/作者宇龙说:写作就是私设公堂/我怀疑他就是已故诗人宇龙/再世。这就是乡村的民间艺人,这也是张海荣作为民间个体写作者的自画像。虽然为着生计“荷锄”,却在类如“选择性执法”的对官方嘲弄性语言中,享受着自在的“快活”。
与中国古代诗歌文人在咏史诗中,通过对史实史事的咏叹,表达对古今沧桑的天下、家国情怀相同又不相同的,是张海荣对家乡古今变化的民间情怀:“虱子泛滥成灾/六六粉也泛滥成灾/C们是因为用六六粉灭虱子/中毒身亡的”。在《瓜 慌》中,作者写家乡的古今之别:“记得 吃瓜瓤晒瓜子/记得 先育秧后移苗/记得 瓜开花蝈蝈叫/记得 大秋收摘瓜忙/记得 蒸瓜瓣甜丝丝/记得 炒瓜子香喷喷//而今 剖开瓜瓜无子/而今 种瓜儿买种子/而今 不育苗洒瓜子/而今静悄悄收瓜儿/而今 瓜儿壮无瓜味/而今 看见瓜心儿慌”。
带着对家乡的记忆从家乡走到外面的世界,因了与家乡的不同,有喜悦也有恐惧:“是谁在雕刻大海/蓝蓝的海水 浪花飞溅/我乘坐的渔船/在极高的水浪上颠簸”。面对都市,作者“经常面对一些高大的建筑物/发呆/这些高大的建筑物为谁而立/我的学生向往高楼大厦/他们喜欢乘坐电梯”“大厦于是一直向上延伸/早已成了上帝害怕的通天古塔/上帝无计可施/整天站在天宫的门口/面对人间高大的建筑物发呆”。
而在喜悦与恐惧的躁动不安中,回归家乡是让心境最容易恢复平静的去处:“野花没有野心/只有/野孩子逃离了故乡//游子没有花心/只有/故乡的山菊挽留着初冬的黄蜂//最初的告别是那么的轻率/最终的团聚是那么的自然/就像黄昏的落日/就像清晨的霞光”。
这自然是从家乡出走又回归家乡的个体生命的自然律动,但在这自然律动中,我却也分明地看到了那从传统向着现代“出走”的艰难,让你会觉得“现代”虽然离我们还非常地遥远,但在这种“自然律动”中,那“现代”恐怕只能是离我们更为遥远了吧?一想到这里,你也就会对走出古老走向新生充满了绝望与沮丧吧?
这样的一种生命内质,你如果企盼他能有一种现代的语言载体,那怕也是“妄念”吧?我于是多少能够猜想得到,何以中国的现代白话诗难以获得成功。从我前面稍稍引用的张海荣的诗句中,一斑以窥全豹,你在张海荣的诗歌中,常常能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各种意象,但这种种意象却又被载入现代的语言之中,所以,才显得那么不能成为水乳交融的有机的一体。西方的现代派意象诗,因了其对个体生命独特经验的表述难以归入群体性的理性的“语言”之中,所以,借鉴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意象化写法,也因之有了其意象的独特性。近年来的中国现代新诗,更多地学习了西方现代意象派诗歌的写作经验,但其个体的生命经验,却因了久远传统力量的强大,在无意识中,被规训与收编于群体的经验与语言表述之中,或者作为一种无根之物,完全远离了群体的经验与语言表述的传统,成为了一种自己自命不凡的“自言自语”。而作为民间个体的写作,如何在这种规训与反规训、收编与反收编中,延续中国古代的民间的价值谱系抒情形态并在自己切实生存的坚实大地上,立足于自己鲜活的个体生命形态,寻求新的语言形式,形成现代的民间的价值谱系抒情形态,怕也还是任重而道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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