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用一般的小说眼光来看《白鲸》这本书,那会得出一个“不像”的结论。事实上,好多人还是在用小说的眼光看它。因为它经过了时间的检验,已经获得了经典地位,用小说眼光看它的人便拿着它硬往小说的规范上套,作出的评价往往似是而非。
麦克维尔本人肯定也自以为他写了一部“不像”的书,此书出版后,他便给霍桑写信说:“我写了一本邪书,不过,我觉得像羔羊一般洁白无疵。”“邪书”而“洁白无疵”,在作者的心头交织着不好排解的矛盾,但是又充满了自信,正是这种自信,让他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地写作,成就了这样一部空前也将绝后的巨著。“空前”,已毫无疑问,“绝后”恐怕也将成为事实,在麦克维尔涉足的这个领域,不会再有这样的一部书了。
可以推测一下麦克维尔当初的写作状态。当他动意要写这么一部书的时候,他本没有体裁规范放在手边,他甚至也没有想过他写的是不是一部小说。他进入了这个领域,他就立志要写一部前所未有后将乏继的书,在这个领域,有他这一部书就够了;这个领域,就是捕鲸,捕鲸业。
沿着麦克维尔写作时的构想路径进入,不至于方凿圆枘,南辕北辙,得出似是而非的结论。硬拿着小说规范来套《白鲸》,实在是套不下去,巨鲸庞大的体积要把现成的规范挣破。小说是要有主人公的,说《白鲸》的主人公是船长亚哈,全书写亚哈的文字实在寥寥;又说《白鲸》的主人公就那头被称作“莫比—迪克”的巨鲸,也说不过去,那头白鲸在书中出现的机会很少,没有哪一部规范的长篇小说,如此皇皇巨著,只让主人公偶尔露面。麦克维尔构想之初,写作之时,就没有按照一般长篇小说的要求,把眼睛盯在主人公身上,以此为焦点,辐射铺演开去,他着眼的是苍茫大海,鲸群出没。他一张巨网铺天盖地撒下去,就要把那一片海域网罗净尽。
麦克维尔的野心真是大极了,书一开篇,他假托一个小小图书馆员,一个辛勤钻研者和穷文人,“似乎走遍了世界许多漫长的梵蒂冈和书摊,在他所能找到的,不论是神圣的还是亵渎的书本中,将任何随便提及大鲸的文字都捡了起来”。这里的“梵蒂冈”指的是图书馆。麦克维尔假托一个小小图书馆员,走遍了世界的图书馆,查遍古今典籍,选录下有关大鲸的文字。这就显示了他的写作野心,他要在这部书中对大鲸这个领域无所不包,他绝不在意会不会有人指责他写的不像小说。他自己认为是“邪书”,但却又像羔羊一样洁白无疵;洁白无疵,是出于作者纯洁的写作之心。
麦克维尔假托的那个小小图书馆员,只是走遍了西方世界的“梵蒂冈”,没有走到古老的东方来。他如果来到了中华古国,查到了没有被秦始皇完全烧尽的先秦典籍,查到了后代追记前朝史实的经典,他将会看到,齐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扬帆东渡,在大海上弓弩齐发,射杀大鲛鱼,终达日本列岛。大海上射杀的大鲛鱼,必是大鲸无疑。后来直至当代,日本的捕鲸船依然远涉重洋,捕鲸不止,麦克维尔更无缘写进书中了。
在麦克维尔的写作生涯中,《白鲸》不同于此前的任何写作。在《白鲸》之前,他已经有《泰比》《奥穆》《玛地》《雷德伯恩》《白外套》等作问世了。《泰比》出版后,也曾轰动一时。但是那些作品的写作,都没有像《白鲸》这样给予作者磅礴大气的感觉。他特地购来约翰生那大四开本的字典,“因为光是那个著名的字典学家的非凡的体躯,就使他有条件编出一本适合于像我这样一个大鲸作家使用的字典了”。
麦克维尔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写作状况呢?他连写作的笔迹都发生了变化,因为他写的是大鲸:
我总是不自觉地把我的笔迹写得跟招贴用的大字体一样。请给我一只秃鹰的羽管毛!给我把维苏威的喷火口拿来作墨水缸吧!朋友们,把牢我的胳膊呀!因为,我只要一提起笔,想把这种大鲸写下来的时候,可就把我弄昏了,仿佛势必涉及整个科学的各个部门,涉及过去、现在、未来的历朝历代的鲸类、人类、乳齿象类,以及人间的帝王的轮回转替,势必贯通整个宇宙,而且不能把人间境遇除外。这就是这么一个包罗万象、而又广袤无垠的题材的特点!我要把它写得跟它身体一般巨大……
原来,麦克维尔要写的是包括人间境遇在内的宇宙万象茫茫大海,巨鲸游弋,也就是人生大海险象环生,波翻浪涌,人与巨鲸的搏斗,原来也正是人与人的斗争。白鲸,鲸群,船长,水手,原来也正是陆上的争斗移到了海上,胜负都要以牺牲为代价。捕到白鲸的结果,只不过是人与鲸同归于尽。大海却依然如旧。
为了完成这样的写作目标,麦克维尔纵笔写去,不在意原有的写作规范,他就是要把他涉足的这一领域写到尽头。他打点好旅行袋,走进大鲸客店,描写那张画,那张画上一条激怒的想把身子越过船长扑向三根桅顶的大鲸;他写了画里的鲸,还要写牙雕的、木刻的、铁板的、石头的、山里的、星星的鲸。他没有查到过中国的典籍,不知道中国的方士徐福率船队东渡时曾经射杀过大鲛鱼,所以,他不大相信《鲸博物史》里画的那种抹香鲸,他以为那也许是从中国画得来的,“而那些拿着画笔,蘸着许多希奇古怪的色杯和笔洗儿的中国小伙子。能给我们一些什么呢?”
麦克维尔本人在捕鲸船上当过捕鲸水手,他亲眼看过大鲸喷水,鲸群游动,所以,他写抹香鲸的头,写露脊鲸的头,写大鲸队,便历历如画,不像《鲸博物史》画的抹香鲸那样,只是一只大南瓜。他写白鲸的白色,读来也如在眼前。他写鲸受孕,写鲸乳部奇怪的位置,写鲸在彼此爱慕得情不自禁的时候,也会像人类一样接吻,自然也真实可信。他写做菜的鲸、化石鲸、垂死的鲸,写鲸骷髅的尺寸,像博物史家一样,在写一部《鲸博物志》;可是,他文学家的语言文字,赋予了知识性资料鲜明的色彩,鲸的化石和骷髅便有了灵魂,生动鲜活了。
麦克维尔既然要写一部空前绝后的书,他就不会放过一个细节,他要让人随着他的书写,登上捕鲸船,驶向大海,他借着星光月色,一一指点,暗角处提一盏桅灯照明。他告诉我们,捕鲸索用什么材料制成,长短粗细和负荷力;他还告诉我们,投枪和叉柱的使用,怎样割油,领我们走进炼油间。他也产生了我们当会有的疑问:鲸那庞大的身躯会缩小吗?它会灭亡吗?他在与那些长着背峰的牛群的比较中得出了结论:
这些野牛群,三十四年前,成千成万地曼衍在伊利诺斯和密苏里的大草原上,在如今人口稠密的近口都市的所在地上,晃起铁丛似的鬃毛,摇摆起密布雷电似的嘴脸,可是,现在这些地方的土地,那些颇为客气的掮客却要卖你一块钱一英寸了;这样一比,似乎就得出了一个无可抗辩的论据,足以证明这些被猎击的大鲸,现在是逃不了要迅速灭种的命运了。
就是这样,当商业主义吞食着每一寸土地,一步步推向海洋,捕鲸并不只是为了人类自身的生存,而是为了商业利润,那么,麦克维尔160年前的预言,就将成为现实,迅速灭种的不止是大鲸,还包括地球上的好多生物,最终也将危及人类自身。
160年前,人类不会相信麦克维尔的预言,而今也难以相信。狂妄自大的人类,就像那个亚哈船长那样,不与白鲸“莫比—迪克”同归于尽,便不会甘心。麦克维尔旁若无人的写作,一个半世纪之前,缺少知音,如今仍然如此。不过,那羔羊一般的洁白无疵,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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