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应许之地,不一定是故乡,但能让他们魂牵梦绕。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菲茨杰拉德的里维埃拉、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雪莱和拜伦的日内瓦湖等,他们在此留下闪烁篇章,此地也永存他们的瞬间,从地中海沿岸的戛纳到中国深处的长安,它们不仅是城市本身,它们也是记忆的容器,指引我们领略作家动人的时时刻刻。
二十年前,《纽约时报》就开设了一个专栏,专门记录伟大故事的诞生之地,一晃二十年,这个专栏诞生了很多名篇,如《寻找伊舍伍德的柏林》《埃莱娜·费兰特与那不勒斯,此时与彼时》《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等,集合成书,就是这本《文学履途》。
《文学履途》记录了不少类型的作家。有的作家永远在路上,比如凯鲁亚克,他的人生比他写的小说更精彩。有的作家在中年以后从一而终,比如哈代,他后半生大半时光留给了英格兰的一个小村庄。哈代是19世纪著名的小说家、诗人,被英国另一位大作家伍尔夫誉为“英国最伟大的悲剧大师”。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亲眼目睹了两次工业革命、二月革命、普法战争、巴黎公社、十月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可他最留恋的却不是伦敦这样的大都市,而是故乡多塞特郡。哈代大部分的小说都在描写他所熟悉的故乡,小说中描写的地点大都有其原型。今天,这些地点成为名胜古迹,指引人们寻找小说的秘密。也是因为故乡的生活,哈代才能写出《德伯家的苔丝》这样清新洁净的文字:“在他身后,重山莽莽,阳光灿烂地照射在广阔的田野上,使整个景物毫无遮掩的呈现在眼前,一条条小路白晃晃的,一排排树篱低矮地盘结着,大气清澈无色。”而在《文学履途》中,类似哈代和多塞特郡这样的联系比比皆是。一半真实,一半梦幻,正如都柏林之于乔伊斯、特立尼达之于奈保尔。
由于笔者是爵士时代的拥趸,因此在翻开这本书时,我第一个找到的是作家菲茨杰拉德。《纽约时报》别出心裁地把里维埃拉作为他的应许之地。那是一段海岸线,包括意大利的波嫩泰、勒万特和法国的蓝岸地区,而菲茨杰拉德涉足的是法属里维埃拉。他那时处于“流动的盛宴”,正构思自己最伟大的小说。
菲茨杰拉德在里维埃拉度过了他最美妙的两年。如今人们都记得《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维埃拉就是它的诞生之地,小说中让盖茨比魂牵梦绕的绿灯,闪现在里维埃拉海岸边的灯塔,而现在,以菲茨杰拉德命名的酒吧里有一款酒就叫“绿色疗法”。
里维埃拉的缤纷夜色给予了菲茨杰拉德无限灵感,远离都市喧嚣,他在蔚蓝色海水的滋润下全情投入。然而,里维埃拉却也是菲茨杰拉德的伤心之地,在那里,他第一次知道妻子泽尔达出轨。泽尔达勾搭了一个法国飞行员,菲茨杰拉德知道后暴跳如雷,他们大吵了一架,精神近乎崩溃,却又在悬崖边重修于好,而这一切都被里维埃拉所见证。
只有了解里维埃拉,菲茨杰拉德的文学地图才会彻底为你敞开,绿灯、鸡尾酒、美丽海岸、炎热甜美的南风、地中海幽幽的海浪……如今这里是度假圣地,曾经这里吸引着爵士时代的年轻人。
“海滩宛若色彩分明的黄色祈祷毯子……凌晨,远处坎城的影像、粉红色和米黄的古堡,以及意大利交界处的紫色阿尔卑斯山,均映照于海面,随着清澈浅水里的海中植物,荡漾出阵阵水波。”(《夜色温柔》)到过里维埃拉后,再读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夜色温柔》会瞬间通透。太多描写和里维埃拉联系着,甚至人物原型也与这一段海岸线息息相关。比如《夜色温柔》中的男女主角狄克和妮可,他们的原型就是曾在昂蒂布(An⁃tibes)尽头的“美国别墅”定居的夫妻杰拉德和莎拉·墨菲。最早发现这一点的是保罗·索鲁的《赫丘力士之柱——环地中海大壮游》,那本书的其中一章就叫《里维埃拉的庸俗风情》。
其实,早在菲茨杰拉德之前,瓦格纳、司汤达、拜伦、歌德、莫泊桑就曾踏足过里维埃拉,而在他之后,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也在这里流连忘返。当然,要谈起来到里维埃拉的作家,普罗大众最熟悉的还是毛姆。西里尔·康纳利曾认为:毛姆“赋予了里维埃拉意义,使之不单单成为俗人的休养之地”。毛姆在这里度过了三十年的时光,并最后死在里维埃拉。赛琳娜·黑斯廷斯的《毛姆传:毛姆的秘密生活》详细地记录了这段日子,毛姆和他的小男友在1928年搬进了莫雷斯克别墅(LaMauresque),那个地方被影评人毛尖形容为“那个时代的仙窟”,温暖、奢华、纸醉金迷、满目繁花。来来往往都是寻欢作乐之人,从长方形盒子屋的落叶窗俯瞰远方,蔚蓝的地中海浩渺无垠。当宾客们在水池里摇摆追逐时,毛姆躺在床上写完了《刀锋》《大吃大喝》《卡塔林纳》。最终,当时间趟过繁荣,最赋予里维埃拉意义的是文学。
透过《文学履途》,也可以看作家们对同一地方的不同感受。美如夏威夷,在挑剔的戴维·洛奇看来无聊极了,而在马克·吐温眼里,这是一个既繁荣又失落的奇异世界,他书写夏威夷的船长、探险者、捕鲸人、传教士,乃至成千上万的猫,记录殖民地里散落的人骨和遗迹。在马克·吐温的笔下,读懂真实的夏威夷,通过夏威夷,我们也能看到马克·吐温的丰富情感。
因此,一个文学爱好者会奔赴作家们的应许之地,沿着作品描述的路途,领略那些被写入伟大作品的风景,只有这样,他才能和作品的灵魂更进一步。比如《人物》的编辑主任兰登·Y·琼斯,他“在美国西部,追随纳博科夫的脚步”,从纽约直到西部,横穿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伊利诺伊州和艾奥瓦州,用《洛丽塔》的话形容:“我们穿过俄亥俄州,三个以字母‘I’开头的州,还有内布拉斯加州——啊,第一阵西部的气息!”纳博科夫当年去西部是为了扑蝶,而琼斯是要捕捉文学的鳞片,感受《洛丽塔》一书中的地理风貌。不要小看这些旅途,它可能比学院的高头讲章更能让你理解作品。纳博科夫这个流亡海外的俄裔小说家,为什么比很多美国人还懂美国?小说中的亨伯特经过一小镇,为什么会看到“有鞭炮,还有炸弹,从早到晚炸个不停”?还有让洛丽塔联想起“炸鸡的骨头”的木头旅馆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些都能在路途中找到答案。
纳博科夫深入许多山林小径,用琼斯的话说,他看到了一个“个人化的、秘密的、边边角角的,却毫无疑问是真实的美国”,所以《洛丽塔》才能如此真实地描摹战后美国社会。纳博科夫的创作靠的不止是充沛的想象力,还有丰富的阅历。
在谈论创作时,人们有时侧重于作家们的个人创造性和写作技巧,而忽略了他们与所在地方间的潜在互动。许多时候,一部作品的神韵、气韵并不只是作家的个人偶得,而源于他对一个地方长期的观察、融入,对当地风土与民情的了然于心。所以,如果一个人有志于写作,他不必死困于书斋中,闷头苦写,松一口气,推开房门,在随性的旅途中奔赴自己未知的地界,就在这路上,他会发现自己的文学边疆变得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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