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雪让杭州成为人间晶莹之城,美则美矣,却寒气逼人,让微有暖意的居室更觉亲和。天寒地冻的夜晚,市声早早消退,只听见香樟桂树被积雪压断后噼噼啪啪折枝声——此乃饮酒之时,阅读之夜,荒废了罪过非小。
自从入手了皮质新版Kindle后,阅读变得更容易却也更泛滥(这个词也许该打个引号?)了,亚马逊12元包月unlimited书单让人感觉看书都不要钱,手指的点点划划中光阴最易飞逝,到12月份粗略盘点,我已把免费阅读或是低价下载的书评与食评从最好到稍次的看了个遍。结果是,我成了一个泛泛了解哪些人是目前写书评与食评最出色的,哪些人是在那里面混吃混喝的——初级知道分子。
阅读书评的初衷是在读过那些书后,想看看别人是如何反应的?如何赞美如何批评如何感叹?没受过文学评论训练的人常是心中所有口中却无,听闻有大学者在诗词鉴赏课上也只会木讷着点头道:好,实在是好。就再讲不出别的来。所以读到受过现代文学批评训练而又优雅精美的书评不禁让人既惊又喜,阅读的过程就心情大好。上海世纪文景2018年出了一套“述而批评丛书”,是为青年批评家诸多美好文字集结成册。其实我早已读过其中许多篇章,但觉其有判断,而不失温柔敦厚;有分析,却呈一派天真诗意。这些评论家读书写文开会,一路体制过来却无油腻沾身,对这世界仍充满好奇与善意。比如对好小说的观感,黄德海在《驯养生活》中就能说出:“小说除了一个个看起来落入俗套的故事,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才会让我不致在阅读的中途废而不观?这些人心的微澜,尘世的琐细,因为未经成见的提炼,不虚浮,不张致,细细密密地显现在人物的行为之中,自然地流淌于整个生活不绝的长流,因而有一种与生活本身的活力相生相长的郁勃之气,小说便显得生气灌注,元气淋漓。”
评论家的文字通常庄重有余,轻盈灵动则难。张定浩却偏将评论集名定为《竭尽全力的轻盈》。题目源自辛波斯卡诗集《我曾这样寂寞生活》中最末首《在一颗小星星下》最后两句:“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我多年前已是张定浩豆瓣网名“waits“的粉丝,但从未见过本尊。《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批评的准备》《爱欲与哀矜》《一种真实》《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我大多读过。阅读这本《竭尽全力的轻盈》时,我已把“waits“与张定浩对上号了。
评论家木叶面对作家的访谈构成了《先锋之刃》,第一个呈现的感性画面却是这些中国当年的先锋作家如今已是苍桑满面两鬓如霜:马原、余华、莫言、残雪、格非、苏童、叶兆言。木叶在你来我往的提问中不时试探着这些作家的先锋之刃是否已钝卷,这就完全有别于坊间那些捧哏式的访谈。
这套丛书的书名也可视为每一位作者的性情所至。《珀金斯的帽子》,80后评论家李伟长评论集用这个标记想表达的是,忠于某些事实,忠于某些情感,也忠于幽暗的自己。发现了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作家的名编珀金斯,换成中国的说法,就是贵人。所谓贵人,是在人生的路途上指出我们的不足,帮助我们变得更好的人。——好一个“帮助我们变得更好的人。”
说到食评,我以前以为食评根本无法与书评相提并论,及至读过一些大家名手文字才被惊艳到掉了下巴。不过我不太看那种烹煮法传授,因为很难搞到他们说的好食材,再说小家小户的也起不了大油锅。我更喜欢那种用文字来意淫美食,在豆瓣被归入“治愈系文字”的书。此中高手林立,令人目不暇接,但也鱼龙混杂,优劣难辩。我只能睁大眼睛盯着作者名字来选书。比如詹宏志、梁文道、唐振常、唐鲁孙、逯耀东、殳俏、费雪等人一定可读。张佳玮虽然年轻经历浅,但他的美食意淫文字还是挺有看头的,更兼能做会吃,三者结合在一起便可以魅惑人了。二毛也是网络红人,因他自家做餐饮生意,所以卖弄烹调是必不可少,但他诗人的文字根底让这些柴米油盐竟也变得妖娆诗意起来。《舌尖上的中国》总制片陈晓卿也有出书。我下载以后丢在一边很久没翻,以为电视制片的文字功底不会太了得。后来偶尔一翻却发现陈会写非常好看且有哲思见地的美食文字。香港蔡澜名头极大,被称为饮食大家,又做过电影制片人,美女与美食是他两大诱人主题,但他的书出得太多,免不了随意重复也多,我在好几本书上都见到他用一个相同的桥段。相比较起来,詹宏志却在写完《旅行与读书》后为简练起见删去了三分之二就慎重得多。我重读此书时常想象着被删去的那些章节会有多么撩人……他以读书与旅行带出美食,其重点在前面,但这是真正有见地而品味精致的美食家(不同于吃货),内中一篇《小野二郎的寿司旋律》,文章写的是作者因别人临时有事而空出位置,让他得以补位而亲身一瞻极难订位的小野二郎寿司店。其实神奇的小野二郎寿司的整体用餐过程只有30分钟,詹宏志从第一颗寿司写到第14颗(最后一颗),每一颗寿司的感觉都被细细描摹出,像是谱写一首乐曲,有高音低音,有快慢节奏,读着这样的文字就像亲临其境一样,只是雪夜饥饿之时读不得,因为会不停地咽着口水想吃。
因为做了文学翻译,家里堆满了外国文学小说,在“多捉鱼”上扫码卖书时发现有些书还是可以一读再读的,就从卖书单中删去了几部。这一年读过的外国文学印象最深刻的是约翰·威廉斯读过约翰·威廉斯的《斯通纳》和《屠夫十字镇》后再读这部书信体历史小说,简直又是一重惊喜。约翰·威廉姆斯在这部小说中编排甚至编造了各种书信,从各个侧面讲述了屋大维从稚嫩少年到成就王图霸业最后封圣并迎来自己死日的一生。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是他与家人间的情感与龃龉。我这样的简述根本无法传达这些书信和札记的文辞之美与表达之妙。书信体本是证明事实为真的载体,除了信件外,还包括了日记,报告和自传摘录。写信人大多是贵族,政治家或军事领袖,但也有一些普通公民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却怎么说呢?它们竟给了《奥古斯都》创作者以更大的自我发挥的空间,主人公则能有充分的内心想法的释放宣泄。威廉姆斯确实试图描述一个时代,一个重要历史人物。但历史的真实与准确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自己在“作者识”中都说了:“如果本书中有真实,那是小说之真,不是历史之真。”他描述的帝国历史有点象《资治通鉴》,从政治、经济、宗教、军事与外交各个方面来表述王朝的兴衰成败。盛也人为,衰也人为。所以我读到约翰·威廉斯的《奥古斯都》最后一章最后一天最后的话:“菲利普斯,时候近了,是吧?”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前在异乡出差转车候车,凌晨两点读《红楼梦》的结局处,贾政送贾母灵柩归葬事毕,天乍寒大雪,泊船至一渡口写家书,猛抬头却见雪影中宝玉光头赤脚身披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脸上似喜或悲,向贾政倒身拜了四拜。贾政起身追赶时,却只见一片白茫茫旷野,一个人影也无。这个别离场景,竟似已天地尽处掏空了一切,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彼时看到晚归的情侣在吃汉堡,拾荒的老人在角落中安睡,心中才莫名有了安定感。无论中外,伟大文学带来的冲击,莫过于人生的幻灭感。
听狂风挟着雪籽在窗外肆意飞扬旋转,逐想起这一年中国文学老书重读的几幅大雪描述意境,精致儒雅如《老残游记》,申子平进桃花山下遇虎,柏树峪雪中访贤那两章,其深山朗月、冰雪轰塌、抚琴奏曲、松涛如浪等段落意境实在悠远动人。市井小说《金瓶梅》中之大雪却又是一番滋味。《金瓶梅》与《红楼梦》孰优至今争执不断。但金瓶梅中几番雪景倒是读来五味杂陈,武大武松兄弟相认后,潘金莲紧赶着叫“叔叔”武松搬来家住,早晚好有照应。武松居然一口答应。搬来哥家一月有余,那一日,好一场大雪,武松自去县里,武大出外买卖。潘金莲在武松房内生起一盆炭火,又备下酒肉,独自立在帘下,远远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乱琼碎玉归来,潘金莲接过毡帽油靴,端上菜蔬酒水……如此家常温馨却暗伏泼天的血腥凶险,令人“不敢生悲,不忍称快”。
《水浒传》林冲在雪夜火烧草料场逼上梁山至今未见满意的视觉镜头,因它在文字中的爆发力实在太强了。说到林冲,金圣叹曾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那个“狠”字,想必是指一向隐忍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身处绝境时体内潜能的强烈爆发。中国文字中的爱恨情仇常以含蓄浑厚为上,林冲夜奔的黑夜、大雪、烈火,黑白红三色交映,这情景却近乎于希腊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