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风马牛不相及”之“风”

    《中华读书报》最近连续刊载了三篇文章，讨论“风马牛不相及”一语，分歧集中在两点：一、“风”字之义是“牝牡相诱”还是“走逸”？二、是马与牛之间不相及，还是马与马之间、牛与牛之间不相及？对错先不论，我们先摆明断定字义的方法，那就是考察一个字的含义，不能只根据语境就下结论，要有语源学根据，即分析这个字的本义是什么，引申义是什么，引申义是如何从本义衍生出来的；即使理顺了本义与引申义之间的发展演变关系，还要举出其他例证，说明此用法和意思在古人那里是行得通的，如果仅是孤证，也很难让人信服。

    风，在古汉语中，可以是名词，也可以做动词和形容词。作名词时，就是刮风之风，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殷墟甲骨卜辞中已有风字，但最初的“风”字写作“凤”。《甲骨文合集》收有两版四方风刻辞，其中14294版为：“东方曰析，凤曰协。南方曰因，凤曰凯。西方曰夷，凤曰彝。北方曰勹，凤曰役。”此处的四个“风”都写作“凤”，凤字象形，从鸟嘴和翅膀中可见。这里的“凤”字是不是凤鸟呢？《尚书·尧典》和《山海经》中也有类似记载，可帮我们理解其义。《尧典》云：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毛。

    《山海经·大荒经》云：

    [有人]名曰折丹，东方曰析，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

    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

    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出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有人名曰鹓，北方曰鹓，来之风曰犭炎，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

    把四方风刻辞、《尧典》和《山海经》三种文献对比分析，我们知道析、因、夷、勹是四方神明的名字，协、凯、彝、役则分别对应《尧典》中的鸟兽孳尾、鸟兽希革、鸟兽毛毨、鸟兽鹬毛，这不就是凤鸟一年四季的生理变化吗？春天交合、夏天脱毛、秋天羽毛更生，冬天长出细毛。毛毨，指羽毛更生；鹬毛，指细毛。依《尧典》之义，甲骨刻辞中的“凤”完全可解为凤鸟。但“协”为风名，《国语·周语上》载：“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协风，指和风、春风。其他三字凯、彝、勹当也是风名。这说明东、西、南、北四方风名最初源自凤鸟。就是说，“凤”字起初兼有凤鸟和风两层意思，当“凤”字专指凤鸟的时候，人们才不得不新造了“风”字，来表达自然现象之风的意义。“风”字的出现大概在殷周之际，因为据学者研究，西周早期金文中的“凤”字，已专指凤鸟。

    风用作动词，见于“风土”一词。《国语·周语上》载：“瞽帅、音官以风土。”韦昭注：“音官，乐官也。风土，以音律省土风，风气和则土气养。”风土，即以风省土，靠风来考察土气是否适合播种。古人认为风就是大地吐出来的气，而地气的寒暖直接影响谷物的播种和生长，在以农业立国的周代，观测地气直接关系到国家政权的稳定，因此“风土”是乐官的一项重要工作。为何以音律省土风？因为风从地之孔穴而发为声音，人们模仿大自然中的天籁和地籁而制成律管，靠吹律来侯风和感知地气。律是中国最早的侯风仪器，它的用途是用来侯风的，而非乐器，由十二根竹管或铜管按照一定的比例和尺寸制成，含有高低不同的十二个音高。担任侯风任务的是乐官。刘向《别录》载有邹衍吹律生谷的故事，书中引《方士传》曰：“邹子在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气至，而谷生，今名黍谷。”邹衍吹律而温气至这一事件带有传奇色彩，其实就是邹衍能以吹律来感知地气的温寒，并以此来指导燕人在合适的时节播种谷物。

    风用作形容词，可放在名词之前，起修饰作用，如风言风语；也可用于动词之前，表示动作发生时的状态，如《诗经·小雅·北山》：“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风议，即放议也；放议，犹放言也。”这里的“风”，由风之行、散的特点，延伸出了放、流散之义。

    再来看“风马牛不相及”之“风”，东汉服虔云：“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郑玄则注“风”为“走逸”。放和走逸，都是由风之本义衍生出来的引申义，“风马牛”的用法同“风言风语”一样，都是放在名词之前，起修饰作用。而“牝牡相诱”则是在“风马牛不相及”语境下，对马牛走逸原因的进一步解释，已超出了风字的义项。所以，笔者同意郑玄“风”为“走逸”的解释，也同意服虔“风，放也”的释义，但不认同他“牝牡相诱谓之风”的说法。

    至于“是马与牛之间不相及，还是马与马之间、牛与牛之间不相及”的问题，由“马牛其风，臣妾逋逃”中“马牛”与“臣妾”的对举可知，“马牛”与“臣妾”一样，只是并提，原本无关。“臣妾逋逃”可解为“臣逋逃”与“妾逋逃”，同样，“马牛其风”可解为“马其风”与“牛其风”。风马牛不相及，指的是马与马之间、牛与牛之间不相及，而非马与牛异类之间的不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