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部书会被当作爱情小说来读吧。那看来也有些理由,哈代在他这部重要的长篇中的确写了复杂纠结的爱情。克莱姆·约布赖特与尤苔莎浪漫、灼热而以悲剧结束的迷恋,韦狄与尤苔莎反反复复藕断丝连的私情、偷情,韦狄对托马芯心猿意马貌合神离的纠葛乃至于叛离,红土贩子维恩对托马芯始终如一不弃不离的执着追求,还有,克莱姆·约布赖特与托马芯青梅竹马在克莱姆母亲心目中的期待,这一切,难道不是构成了一部典型的爱情小说框架吗?不过,只要对哈代的文学思想写作追求具备了最基本的了解,那就会明白,哈代不会只是满足于写一部一般的多角恋爱小说。
哈代在这部书里寄寓了更为宏大的主旨。从巴黎归来的克莱姆·约布赖特,他是在荒原人的传说、尤苔莎的期待中还乡的,更确切地说,他是在人们的不解、他母亲的反对中回归本土的———这部书的题目如果译为“回归本土”,也许更能切合作者的本意,不过,那却不如“还乡”更像一部小说的题目———无论如何,克莱姆带着他的几个大行李箱回到荒原,再也不回巴黎那奢华歌舞之都了。
克莱姆的还乡,不是消极的避世,归隐,他是退而进击,由另一个方面突入,向着他的理想境地迈进,他要回到他的本土荒原办学,让他的乡亲接受教育,他走的是好多贤达走过的教育化民的道路。他是现代文明进程中的一个异类,满怀着慈悲天下的情怀,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
如果要在世界文学中找“叹为观止”的描述荒原的文字,无疑,那就是哈代笔下的爱敦荒原了。爱敦荒原,“时光于上几不留痕的面容”,它夜里的风声……让人一遍遍诵读而不忍释手,文字的魅力,远远胜过影视镜头的摇移。就是这样一片荒原,把本土出生的克莱姆与军乐团指挥的女儿、跟着外公来此居住的尤苔莎截然区分开了。克莱姆可以说是荒原的产物,他凝视着荒原广阔的景象满心欢乐,而尤苔莎,却把荒原看作了她的牢狱。哈代满腹感怀不无忧伤地写道:“把尤苔莎·维尔对荒原所有各种各样的恨转化为爱,你就拥有了克莱姆的心。”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呀。哈代又何尝不知道那不可能呢。他是让荒原这环境因素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在这出悲剧中自始至终酣畅淋漓地表演着。通观全书,哈代写下了多少荒原文字:开篇便是荒原那亘古不变的面容,尤苔莎出场,便在黑夜里背衬夜空立于荒原,暴雨之夜荒原上的游走出奔,尤苔莎、韦狄葬身荒原,直至最后,经历了悲剧跌宕的克莱姆做了传教士宣讲第十一条训诫,仍然在荒原,荒原不仅是人物活动的舞台,而且是一个重要角色,在书中占据着突出地位,对人物行为具有左右性力量。
在哈代的心目中,只有环境才具有“永久”的意义吧,只有自然才具有“永久”的意义吧。哈代通过约布赖特太太的观察,写下他的哲学思考:在永久存在的自然中,匆匆而过的人生不是也如蜉蝣一般吗?我们的一时狂欢会有多少意义呢?约布赖特太太看到她的儿子在荒原上一路走去一路砍下荆棘,哈代终于忍不住直陈胸臆了。
那个如此忙碌的人默默的生存在生命意义上似乎同昆虫一样没有重要性。他看上去只像荒原的一个寄生物,用他每日的劳作啮蚀着它的表面就像一只蛾子蚀咬着衣物,彻头彻尾全神贯注于它的产物,不知道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只知道蕨草,荆棘,石南,地衣,连同苔藓。
这,又是哈代固有的忧郁和悲观了。批评也罢,指责也罢,反正哈代的忧郁和悲观总要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来,而且成为基调,低回萦绕,悠长不绝。于是,我们该明白哈代为什么要那样着力描写荒原亘古不变的面容,描摹荒原的风声了;我们也该明白哈代为什么要把克莱姆与尤苔莎的爱情炽灼、爱情悲剧安排在荒原上了;连同月蚀之夜,克莱姆与尤苔莎相会,克莱姆躺在荒原上,仰望着月亮上的“虹湾,阴沉的危机海,风暴洋,梦湖,广袤的围墙平原,奇异的环形山”,心驰茫远,我们也大致明白了作者的用意,哈代是要在无比悠远的时空中表达他的沧桑感,生命感。
哈代对于人类前行的脚步是怀了疑虑的。城市文明商业文明对于乡村文明农耕文明的侵逼,哈代是怀了无奈的。他一再叙写乡村风习,向即将逝去的乡村文明农耕文明投去留恋的伤感的一瞥。克莱姆丢弃了他在现代文明之都巴黎的珠宝生意职业,而回归乡村,不妨看作哈代的理想。克莱姆对荒原的爱中,实在是寄寓了哈代的悲悯情怀。尽管哈代像克莱姆一样是矛盾的,他热爱荒原,回归乡土,却又为乡亲们的辛苦劳作痛苦呻吟而不安,要对他们进行教育,引领他们走向前去。
走向前去,我们终究要走向前去的;我们都回不去了。经历了人生悲剧临近落幕时,克莱姆独自走向荒原。荒原面容不改,而荒原上的人却一代一代逝去了。我们既回不到过去,更回不到原初了。这就是生命,生命的终极悲剧等在那里,那才是我们的“本土”。
这部书的翻译,也像是一次还乡的途程,经历着生生死死,忧喜悲欢。译到大半,我译的《德伯家的苔丝》出版了。拿到样书,翻阅印成了书的那些章节,感觉与在稿纸上阅读电脑荧屏上阅读又有不同了,那不同,没有让我对我的翻译准则和追求发生怀疑,倒是越发坚定了。我的翻译理念,在《德伯家的苔丝》译后记中已经说过,不再赘述。接下来,是不是还会译别的书,尚未确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要译,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就这样做下去。
译过哈代的两部书,我才发现我这样执着地翻译哈代的原因了,哈代的忧郁和悲观,原来与我是那么相通,在我的小说中,不是也深沉地萦回着忧郁悲观的调子吗?如果要说有几分契合,那么,正是在这里了。哈代的小说,出版后作者还会改动,不同的版本会有差异。我所据的是1978年的企鹅版。那时候,哈代已经去世50年了,他自然不会再改。而企鹅版的这个版本,必定有它所取的理由。我是在各个版本比较过后,才选定了这个版本的。书,是从网上买来的旧书;书保护得很好,扉页上有原主人朱红的藏书印。我大概没有机会见到那位主人了。珍藏的书流落到网上,那主人还会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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