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料坊的孩子》是一部题材独特的长篇小说。
它写的是苏州城一家有历史的颜料坊以及这家颜料坊主人一家——特别是两个孩子的故事。在我们读了太多题材大同小异的故事之后,看到这样一部取材新颖的小说,会有一种欣喜——一种类似看了太多相同风景之后忽然看到一片独特风景的欣喜。
文学这个活儿,是讲究独特的——好像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讲究独特的活。还有比文学更在乎独特的吗?我们说一部作品好,说一个作家优秀,独特一定是一个重要的考量指标。
《颜料坊的孩子》做到了。至今,我还没有读到过一部写颜料坊的儿童文学作品。这样,《颜料坊的孩子》就有了存在的理由,就有了吸引我们注意的资质。我们阅读文学作品,从来就喜欢看新的生活领域里所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一定是不一样的。一个作家的幸运,就是他能经常与这些我们通常不会到达的领域相遇——其实不是相遇,是因为他有发现新领域的能力。一些人不住地在写,但写来写去,都是别人看到的老旧领域,怎么写也就是这么回事。荆凡是个文学新人,一露面,就给我们带来一片新的天地,一个新的故事,这表明她是在深刻理解了文学这个活的性质之后才露面的。可以肯定地说,不是她与这片风景的偶然邂逅,而是她知道,一个独特的题材于文学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当下的儿童文学,大多流于戏谑和谐趣,这没有什么可以不屑的。其中一些作品深入理解了幽默的哲学意义和美学意义,为我们创造了艺术品。但大多肤浅地理解了儿童文学的特质,以为儿童文学就是用来戏谑和谐趣的,就是博得孩子哈哈一乐的。美其名曰:童趣。因为如此片面地理解儿童文学的特质,我们已很少看到那些端庄的作品了。看到《颜料坊的孩子》的故事以及对故事的叙述腔调,你会喜欢上久违的端庄态度。一样写了姜思、姜年双胞胎儿女和薛小萌等孩子的天真烂漫和与生俱来的童真童趣,但这一切并不是以牺牲端庄的态度来实现的。一切顺其自然,落落大方,没有刻意,端庄却是由始至终的一种态度。在荆凡看来,这样一个地处古城苏州的古老的颜料作坊,这样一个与艺术和美密切相关的事物,这样一个不久就要消失在历史的滚滚风尘中的事物,在面对它时应当抱有崇敬之心、敬畏之心,不可轻慢,更不可以用一副不正经的腔调去说它,亵渎它。心情应当是纯洁的、凝重的、敬仰的、忧伤的、寂寞的、依依不舍的。
一部世界儿童文学史,并非是一部幽默史。其实,端庄才是它的主要态度——至少是在它的古典时期。比如安徒生,使他永垂史册的,肯定不只是《皇帝的新衣》一路作品,还有《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一路作品。
在这个娱乐至上、以笑为先、日益轻薄、不住滑向平面化的时代,也许端庄,才是更宝贵的品质。
这座颜料坊是因美而存在的,它是美的产物,是美的化身。与其说这家人是在运作一座祖传的作坊,不如说他们在不惜一切地创造美和保卫着美。在这家人的心目中,他们的作坊不只是为那些画家提供上等的作画颜料。他们之所以对他们的作坊如此上心,一是因为传统的工匠意识——这种意识使他们对自己所操持的工艺一丝不苟,甚至顶礼膜拜,更是因为他们始终的联想——联想到这些颜料是怎样通过艺术家之手将它们变成美轮美奂的作品而被人类享受的。所以,他们才会对颜料如此着迷,如此精益求精。
这些人生活在一种审美境界之中。这种境界感染了双胞胎儿女,也感染了周围的人。当作坊的主人因操劳、因焦虑过度而意外地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感到了无边无际的忧伤和无奈。
美在当下似乎成了一种奢侈,又被看成是一种矫情。文学居然堂而皇之地回避美、否定美,那些将文字交给美、美感的作品竟然成了一些人的笑话。难道文学与美结伴而行不应该被看成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也许荆凡只管沉浸在她很自我的感觉里,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文学语境,也许意识到了,但因在心中将美奉若神明由来已久,她在这部小说中,始终不忘它的坚实存在,它的无边意义。这部作品中几乎所有人物都与美有关,为美而喜悦,为美而辛劳,为美而焦虑。这座颜料坊,是作者美学情感的栖息之地。
中国文学喜恋作坊由来已久。唐人传奇、宋元话本,就有不少写了作坊。琢玉者、制陶者、卖药者、引车卖浆者等时有出现。到了明代作坊情结更盛。再后来的《红楼梦》是这一情结的突出典型。大观园里的家什有多少出于名匠之手?四大家族的生活是离不开各种各样的作坊的。
这一情结产生的原因是中国本是一个工艺大国。写作坊也就是写生活。但今天当荆凡他们在写到作坊时,却是另有原因的。这些作品的文字底下是藏匿了一个主题的:传统在现代文明的逼迫之下退却乃至消失,在现代人心灵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无奈与伤感。
《颜料坊的孩子》也许是一曲关于作坊的挽歌,但在凄美的挽歌中却闪耀着人性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