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第1期的《花城》,推出的主打作品依次是吕新的《抚摸》、格非的《锦瑟》、苏童的《烧伤》、范若丁的《皂角树》。
1997年,《抚摸》作为“先锋长篇小说丛书”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吕新以“写作是对于生命的一种安详的抚摸”,表达自己平缓的心情与平静的写作习惯。这习惯自他写作时起没有改变过。尽管多数评论惊羡他有高超的叙事技巧、充满灵性的语言和超拔的想象力,也有人质疑他的小说只是一堆“语言的泡沫”。
吕新不为所动。用他的话,就是“我做事一直都比较单一,做什么就是做什么,很少会想到这件事以外的任何别的事。”只是写着写着,就发现离过去已经很远了。
25年后再读吕新,会感觉他并没有太多变化,又觉得其内涵和底蕴比初始的吕新更为开阔丰厚。归来依旧是少年。吕新的语言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结构紧密又充满张力,场景、人物、细节描写以及心理活动很出色,叙事平实又充满了隐喻,引而不发,让人回味。然而对于多数习惯在故事中寻找乐趣的读者来说,可能依然存在着阅读的挑战。
吕新的小说不是没有故事,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把大量的留白给读者想象,他的故事则藏在风中的烟叶里,藏在纹理清晰的树轮里,藏在月夜满地的清辉里,藏在细雨迷蒙的傍晚里。
中华读书报:1986年您发表第一篇小说《那是个幽幽的湖》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来的?这篇被评论为读不懂,又“无人能写,无人不觉得好”的作品,您自己怎样评价?
吕新:那时候住在单位宿舍,晚上经常一个人,有时候停电,周围一片黑暗。这个小说好像是点着蜡烛写出来的。写的过程中,看见墙上老有影子在晃来晃去,还有山的形状和河流的形状。写完以后就给了《山西文学》,大部分作者可能都会这样做。责任编辑祝大同先生从自然来稿中发现了它。
这样的评价,其实还是一个对于年轻作者的鼓励和爱护,如果劈头盖脸地给你一顿痛击,各种冷嘲热讽,那可能对一个人的打击也会很大。至于小说,我想一定存在很稚嫩的地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能有多深刻,不过可能也写出了一种比较真实的感觉。任何作品都会与写作者其时的心境和内外环境有关,寒冷的人,句子也会哆嗦,长期住在温室里的人,说话就懒洋洋的。
中华读书报:您那时阅读情况如何?是很快就接受了西方文学思潮吗?
吕新:在此之前,外国传统的所谓现实主义的作品我其实已看过不少,包括中国的。现代的还没有开始了解,最激进的可能到海明威为止,第一次看《乞力马扎罗的雪》也觉得很好,看了两三遍。我记得很清楚,三个小时,一口气看完《太阳照常升起》,那是我阅读史上速度最快的一本书,而且还是逐字逐句看完的。那时候还没有看过《百年孤独》《喧哗与骚动》。后来买到了博尔赫斯那本黄色封面的小说集,又一轮阅读就开始了。
人的阅读情况很复杂,有的一看就非常喜欢,有的则正好相反,还有的年轻时不喜欢,年龄大了开始喜欢,更有原来喜欢,后来不喜欢的。这种事很像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复杂关系。
中华读书报:在众多的外国文学作品中,您觉得哪类作品更容易引起共鸣?
吕新:还是被称为现代的那些,博尔赫斯的那本小黄书,一看就喜欢上了,我看书唯一做过标记的就是他那本,用红蓝铅笔在里面画了红线。同时买的劳伦斯的,毛姆的,还有几个人的,好像就没那么喜欢,有时候看着能睡着。第一次看《百年孤独》《喧哗与骚动》也非常激动。当然还有鲁尔福。所谓拉美文学,我也就喜欢这三个人。
最近这一二十年,我真的没有发现过再让我很喜欢的作家。那年看到马尔克斯去世的消息,感觉眼前迅速拉起一道黑幕,从此不再期待什么。其实,即使他还在,八九十岁的人了,也不能再期待他什么,他能在获奖之后写出《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已经是超越所有人的奇迹了。
中华读书报:为什么这么说?您觉得获奖对于作家有什么特别的挑战吗?还是说获奖作品已是他创作的顶峰?
吕新:普通的奖励当然不至于对人有什么太大的辐射,但是像诺奖这样的,大家公认是全世界或者整个人类最高的文学奖,人到达这样一个顶峰以后,出于本能,本身就会不由自主地松一口气,或者完全松懈,涣散,从此再也不能像原来一样集中精力做什么,一百年来的事实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同时也证明获奖作品确是他创作的顶峰。另外,按照自然规律,任何一个事物,到了抛物线的顶端,剩下的也就是开始下滑了。另外还有一个客观的年龄问题,获这个奖的基本都在五十岁以上,更多的甚至七八十岁,八九十岁,这年龄,即使不获什么,也已经到了写作的顶端了,对于生命来说更是已经接近了尾声。
除了马尔克斯,一百多年来,你看看还有哪一个人创造了这样的奇迹。
中华读书报:您的小说向来都以隐喻见长,大风,炊烟,阴沉的天空,冬夜,月亮和糖等意象既充满隐喻,又具有结构功能。《下弦月》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这部小说的结构自然是有新意的,但是,对于读者来说,也面临阅读的挑战。这一点您考虑过么?
吕新:有时候这种事也实在是没办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态的改变,实际上我觉得我已经改了不少了,改了很多了,包括性格和习惯。现在有时埋头一阵猛写,写完以后发现有的句子存在问题,段落也有问题,比如意象过于繁复或者晦涩,别人可能会不明白,那时候就会给句子或者段落动手术,进行一些改造,从用词到说话方式,能切除的就切除,尽可能让人明白,这在二十多年前是很难做到的。做这些心里其实非常矛盾,因为真是太厌恶陈词滥调了。如果用陈词滥调组合一篇小说,唉,那真是宁可不写。
中华读书报:在这样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表达中,您有怎样独特的收获和感悟?
吕新:还真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和表达,要有就好了。心里常常紧缩。
写作这种事,其实有时候挺可怜的,比如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人物的名字,或者作品的名字,也都会令人非常的高兴,满足。换作是别的领域的人,这又能算是个什么事呢。
很多的事情其实都是一样的。一个人去集上卖完鸡以后,回来的路上偶然捡到一个兔子甚至一只小羊,那也一定是非常高兴的事,就像你为你的人物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名字一样。
中华读书报:评论把您归入“先锋作家”,您认同吗?您对“先锋”是怎样的理解?
吕新:实话实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按照我的习性,本来不想说这种事,你问起来了,就随便瞎说一下。这么一种现象或者说精神,如果用一些词来描述,我想可能应该是这样的一些词:向往自由,不驯服,想反抗,想另辟蹊径,另起炉灶,不喜陈词滥调,墨守成规和因循守旧,语言或形式上的革新,甚至革命,首先对于语言的要求大于其他一切,在这种前提下对于真正有价值有重量的东西也仍然青睐有加,古代和现代的那种比大部队提前先出发的小分队或者先头部队,尖刀班甚至敢死队,或者压根就不属于什么大部队和集体,喜欢单打独斗,自由行动,也可能三五个人志趣相投,像“竹林七贤”“扬州八怪”,法国的格里耶他们,应该还存在着一种较深的自恋,世人皆浊我独清,或者扎起围栏,隐身迷雾与神秘,像品钦那样……等等的东西。
中华读书报:2014年,《白杨木的春天》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这时,距您发表处女作已过去了近三十年。能否谈谈这篇小说的来历?
吕新:已经过了好些年了,现在几乎想不起这个小说当初是怎么来的,首先可能应该与一些实物有关:一座偏远的小城,青白色的不太明亮的街灯,街两边的连环画一样的人家,店铺,隔墙飘出的大提琴哭泣一般的声音,寂寥无比的直属粮库,城外的草木,当然少不了杨树,通往远处的公路,一种老式的在小孩子眼里像是长着脚的长途汽车,这些多为实物和记忆。另外就是精神方面的,一些在心里盘旋已久的东西。两方面一经融合,小说就有了。
中华读书报:您的理想就是当作家吗?这么多年来,您有坚持文学理念或理想吗?
吕新:没有,小时候最羡慕的人是那种戴着很脏的白手套开着大车的司机,不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令人生发无穷的想象。甚至觉得开拖拉机也很好,天寒地冻地起来,流着鼻涕,用摇把把拖拉机摇醒,突突突地发动起来,然后冒着黑烟远去,天黑后再披星戴月地回来。读过《三侠五义》以后,最大的愿望是能够飞檐走壁,拥有一身绝世武功,目光和手指所及所指之处山崩地裂。说来可笑,这梦想可能至今还有一些影子或轮廓存在,并没有完全泯灭。大概二十多岁以后,开始决定写作,至于会写成什么样,也完全没有想过。一步一步,一年一年走到现在,有时候想起来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会非常恍惚和吃惊。会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写,理念或理想自然也融化在其中。
中华读书报:《初夏手记》居然是您的首部散文集?此前是写得不够还是受关注度不够?
吕新:我也好像从来都没想过这事,以为没有散文,这次经督促,一整理发现竟然也足够一本书。其实里面的很多东西当初都是很被动地写出来的,而且有不少可能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散文,谈写作的比较多。这么些年,随写随忘,有些一看,恍若隔世。
中华读书报:可否谈谈《初夏手记》的出版,在您的创作历程中有何独特的意义或价值?
吕新:这本书属于河南文艺出版社的“小说家的散文”系列,已经出了不少。对于我本人来说,也算是一次比较特别的经历,有一种“异类”之感,因为我所有的书都是小说,只有这一本不是小说。书很漂亮,我也很喜欢,感觉就像一家人全是清一色的兄弟,突然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以前家里也没有一件花衣裳,现在开始有了。(鲁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