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松说,“野史如野食,有干蚕豆香。”你该能想象出,储劲松在大别山里夜读闲书的悠然之态,真能把人羡慕死。他显然深得读书三昧,不仅读野史,包括读前人各式笔记,都须在山居,午后或者深夜,一灯如豆,虫鸣如斯,手边未必真有干蚕豆,但每一粒侵染了时光的文字,就是蚕豆,或者就是篱笆边上悄然开着的蚕豆花。古人扪虱而谈,读者会心而笑,如果遇上飘雪,那是再好不过的。所以,储劲松在品咂和比较了《幽梦影》《世说新语》《婆罗馆清言》《东坡志林》之后,喃喃自语“清谈文章,纸上读来静如长天爽月,纸背后却是一团杀伐阴森之气”。不知那一刻,他是否有振衣而起的冲动?
读野史,读小品,读笔记,都须有一颗闲心,才能读出文字背后的意味,也才能看出作者躲到文字里面的狡黠。比如,他读《次柳氏旧闻》,读到唐玄宗刚当皇帝时对姚崇宋景之类大臣故老恭敬有加时,一眼就看出了春秋笔法后面的微言大义,“纵览二十五史,盛世时,皇帝待大臣都如贵宾,而在乱世如殷商末路,大臣哪怕是宰相、皇叔,在皇帝眼里也不过是一条狗。”读野史的妙处就在于找到被正史故意忽略的细节,从而得窥历史的吊诡,“《旧闻》对唐玄宗貌似褒扬,实是指责”。这样的读法,再“闲”的书,都能拨云见日,感受到惠风所夹杂的叹息,“笔如刀,墨如血,读古人的书,得长两个心眼”。他多的,何止两个心眼?
《雪夜闲书》凡140余篇,短则寥寥数言,俨然读笔记的笔记,长不过千字,却是用古人的酒浇自己心内的块垒了。细查文章所涉及的书目,正史之外,各类野史笔记古籍上百本,不但门类众多,内容庞杂,关键的是储劲松能从一株植物、一处地理、一个人物、一句臧否、一段官司中读出带有鲜明“储氏风格”的料来。他读《神异经》,嘲笑古人“好大言”,对书中所载千斤硕鼠、长有一丈刺的大板栗、树高千丈大不以为然,“古人吹牛的本领,今天的牛皮匠恐怕只能自叹不如”。他读《大风歌》,读出的是先秦古诗遗风,《垓下歌》就有浓浓的《楚辞》味,“可惜是英雄末路的悲凉一叹”。由此,他隔着时空和已故学者章培恒握起手来,只因为章先生认为两诗都是悲音,刘邦是抒发胜利者的悲哀,项羽是抒发失败者的悲哀,如此,独具慧眼的何止章先生?
再由此,储劲松转身步入正史,从《史记》中品评项刘二人的成王败寇,“楚汉交锋,我以为,其成败实质在于项羽放不下而刘邦放得下,其他不过是末节罢了”,所以,劲松直言“刘邦算不得大英雄,却是个真皇帝”,项羽却“真不知书、不知史、不知兵”,一本皇皇《史记》,竟被他一语点破。
无论读正史还是野史,不管读古人笔记还是诗词,最难的是在不疑中读出疑来,这不但要慧眼,更需要慧心。否则,读再多的书,不过是“扫码器”罢了。从这一点看,《雪夜闲书》当然不闲,读者从储劲松文字的背后,当能看出他读书时的内心波澜和屡屡发问。《清史稿》记载关于皇太极名字的由来:“初,太祖命上名,臆制之,后知汉称储君曰‘皇太子’,蒙古嗣位者曰‘黄台吉’,音并暗合。及即位,咸以为有天意焉。”翻阅正史,大凡圣人、皇帝出生,要么天降祥瑞,要么自带异像,哪怕市井无赖刘邦,也要被编撰出剑斩白蛇的传说,非如此不足以凸显其异于常人天命所归。这些,当然骗不过储劲松的眼睛,“仅从字面意思理解,这话大有问题”。一番解剖,戳破墨写的历史,“所谓皇太极的名字是努尔哈赤无意中所取,‘有天意焉’云云,全是鬼扯”。
欲别偏闻鹧鸪催,竹篱问罢又柴扉。读书得储劲松这般境地,才称得上真正的乐趣。
《雪夜闲书》每篇都短小玲珑,极适合一饮而尽。劲松说,“夜读滋味,大致如苏舜钦。……读到滋味处,赶紧喝香茶一盏,吸烟一支,拍床叫一声‘痛快’”。若是有酒瘾的人把《雪夜闲书》放在枕边,每晚读一篇,每篇小酌一杯,便是将近半年每晚有老酒催眠了。万一手不释卷,一杯接着一杯,岂不是每晚要大醉入梦了?
储劲松在赠我的扉页上写“读书作文章,得布衣自在”。所以,《雪夜闲书》可以使人沉醉迷醉,但一觉醒来,布衣自在还是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