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曾说,“写出格,等于向虚妄的生活做鬼脸。”这当然是一种柔软的说法,倘若我们对这种虚妄的生活进行追问,鬼脸难免成为一种苦笑。在阅读《奔月》的过程中,我感到鲁敏所言的“写出格”仿佛鲁迅笔下的“林中响箭”,鲁敏犹如庖丁解牛般地以这把利箭割破生活中那种亲近又荒谬之感,轻盈而又残忍。《奔月》封底说,“我要从这个世界消失,我要我是我自己。”这曾是许多人内心的呐喊,却也是虚妄的幻想,是人生的“围城”,更是存在的悖论。
《奔月》的结构非常独特,这种单章与双章交替的类似复调小说的做法,使得小说中的女性和男性的视角转换自如,小六与贺西南两条线索交叉叙述,使得作品呈现出某种群像式的人生境遇。不独那个与伍尔芙笔下“达洛维夫人”相类似的“小六”,那些男性角色何尝不是如此生活的傀儡,而他们就像戳破真相的那根针——用假象来抵抗残酷真相,是如此荒谬。鲁敏找到了与小六(女性)对位的人物,她的丈夫贺西南。这个“魁梧得可怜的男人”,坚信妻子并没有死亡,并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寻妻之旅。然而,当那个温柔的妻子小六,变得陌生而触不可及时,贺西南最终也“逃离”了。而作为小六闺蜜的绿茵,她开始是被贺西南寻找小六的坚持所感动,迷恋于贺西南的“好丈夫”的形象,冒名来到他身边照顾他两年,这何尝不也是一种“逃离”呢?她其实是为了麻痹自己在婚姻中遭受的无情背弃。然而一旦真正“得到”贺西南,她又背离了她的初衷,贺西南也不再是她心目中等待爱人的“完美丈夫”。这些情节看似荒诞,但却是作者为转移紧张情绪和寻求精神慰藉创造的无限可能。
《奔月》的高明之处,正在于发掘生活与人性中的悖论,这是小说在勘探人的尴尬存在处境方面所做的努力。鲁敏以细致入微的笔法写了“奔逃”与“回归”,而夹于奔逃与回归之间的是“寻找”,但是寻找的结局仍是“逃离”。如果我们回过头来看,小六奔逃与回归的理由何其相似,然而那种既更为真实又更为理想的生活到底在哪里?小六的迷惑其实是多数人的迷惑。倘若那种所谓的存在感没有找到,而她那敏感的心尚未完全被生活磨损,也许她将要再度出走。小六的逃离某种意义上是对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毫无波澜的生活状态的反抗,但是她并未完全成功,兜兜转转,两年后还是回来了。她出走乌鹊镇原本是对生活的不满,可到了乌鹊镇无疑又是陷入一个无限循环往复的生活中去,逃无可逃。谁又能真正地“逃离”呢?
作者曾经说过“欲以小说之虚妄抵抗生活之虚妄。小说全篇充斥着虚妄:顶替别人身份的小六安然无恙在乌鹊镇生活了两年;丈夫和情敌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慕名而来的女人谎报身份,照顾了男主人两年……这些“写出格”的荒诞构思如同一面镜子,影射出现代城市人内心的浮躁与焦虑,而这背后则是存在的悖论。虽然小六的“逃离”最终没有实现,但总让人觉得她那样的奔跑姿态是迷人的,敢于丢掉一切包括自己的名字身份、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求自由的勇气是可嘉的。回到现实,生活纵然无趣枯燥,有的人却乐此不疲,终日复制粘贴。也许,一方面我们内心缺少的正是这种不敢付诸实践的“失踪”和没有脱离秩序的勇气。“我们这一生,在艰辛地日夜经营自己,也在层叠地禁锢自己”。
另一方面,我们又在不断地逃离,正如小说中多次提到“月亮”这一作者最爱的意象,它是理想的象征,是我们向往之地,一如毛姆笔下的“月亮”与“六便士”,前者是现实的彼岸,后者是脚下的现实。奔月,或许指的就是逃离现实,奔向心中所要的自由。其实,纵然过着最令人艳羡的生活,我们也会有上百次想要逃离的冲动。这是《奔月》的启示,也是鲁敏对世道人心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