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涛的童话作品,和德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米切尔·恩德的创作应属一脉,两位作家都把幻想类作品当作哲学涵义的表述场,借助童话的质感,进行深刻的思考,指向儿童和成人要共同面向的那些哲学问题。此外,他们都是对“儿童”有准确评价的作家,这样的儿童文学作家,轻视简单肤浅的故事,承认儿童的复杂性和领悟力,所以,他们会在自己的作品中,为读者创造一种需要活跃的脑力运动才能完成的文学阅读。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总是既属于儿童,也属于成人。安徒生的童话,米切尔·恩德的童话,安房直子的童话,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无不如此。薛涛的童话归属这一阵营,于是他的作品就如周国平所言,孩子在里面看到了趣味,而成人在里面读到了深刻。
曹文轩在小说《草房子》的代跋中曾经阐述过这样一个观点,孩子作为未长大成人的人,“能感动他们的东西无非也还是那些东西——生离死别、游驻聚散、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总而言之,自有文学以来,无论是抒情的浪漫主义还是写实的现实主义,它们所用来做‘感动’文章的那些东西,依然有效……感动他们的,应是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薛涛的童话,正充满了上述因素,他沉甸甸地书写生离死别,也兴冲冲地描写善意和深情;他赞美承诺、忠诚、相助和相守,他厌恶背叛、投机、诡计和油滑。薛涛把自己的生命体验写进他的童话里,那赤诚的来自个人的感性觉察与理性觉悟,造就了薛涛的哲学童话笑与泪、爱与痛、欣然与绝望交织的艺术风格。
用童话向儿童讲述哲学,儿童会懂吗?能懂多少?他们能体验那些人生的感悟,能把握那些凝重的思想吗?是选择浮泛轻飘,打着所谓尊重儿童天性的旗号对儿童极尽讨好和迎合,还是选择郑重严格,以认可儿童生命厚度的敬畏之心对儿童进行情感体验和审美能力的开掘?前者取巧,容易博得儿童一笑,皆大欢喜;后者则显得“苛刻”,有深度有难度,要求儿童读者具备一定的阅读理解能力、审美鉴赏能力、道德善恶判断的自觉,以及敏锐柔软深挚的情怀。薛涛一直倡导儿童的“深阅读”,他认为,读书不要由浅入深,要直接就深,阅读的起点越高越好,越深越好。他说:“人类当初绝不是为了简单好玩才去触碰文学,儿童文学更不是在单薄的土壤上结出的干瘪小果……高级的文学不给答案,只给读者寻找答案的心灵力量。”如果我们的儿童读者,只满足于显而易见的笑料、表面化的故事、类型脸谱化的人物,那我们的儿童文学就永远是低级阶段的。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不仅需要优秀的创作者,也需要优秀的读者,只有两者都变得了不起,我们中国的儿童文学才能真的繁荣壮阔。
二
薛涛的童话,是可以多看几遍,多看些年头的。从豆蔻花开,看到人世沧桑,不同年龄的读者,各取所需,丰富的横断面,给大家提供了丰富的阅读可能性。薛涛的童话是寓言式的,启示录式的。和天马行空相比,薛涛更追求百转千回后的了然,一个顿悟,一个道理,一个真相,一种规律和法则,一种恒定和无常,一些不可突破和逾越的局限,一些必然的过程和结局,一些人类共同的命运,他都试图在童话里予以表述。这些东西更类似于困境,带着无法牵制的冲力,薛涛的童话因此具有了悲壮还击的味道。而人的存在也因此显出了意义——明知力不从心,明知注定失败,明知无能为力,但是,因为有了近乎执拗的信念,所以即使如螳臂当车,却依然前行。薛涛在童话里写人性的缺失,写人心的彷徨,他看到造物在人类身上留下许多致命缺陷,同时也留给人类自我拯救的力量。他没有唾弃那些迷失本性的众生,他不冷嘲热讽,他深情注视,他提醒人们赶紧复苏情感和思想的明朗。
“这个工作有点寂寞”,这是《看家狗的演出》中开篇的一句话。也许正是为了抵制寂寞,所以看家狗的理想才是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它觉得明亮的聚光灯,粉丝们的呼喊,会驱走寂寞吧。看家狗往这个理想里迈进了,花喜鹊、影子、月光、烟囱,是它最初的舞台,最初的配角和观众。看家狗果然不再寂寞了,直到它有了新的欲望——更亮的灯光,更多的观众,更大声的喝彩,然后,寂寞就裹挟着欲望的阴影,如巨大的猛兽般再一次攫住看家狗,看家狗变得比从前还寂寞了。
寂寞,是薛涛作品中很常出现的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往往步步深入,最后演变为其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状态。薛涛在作品里关注这种生存状态,并将其设置为推动人物命运及结局的原动力。在薛涛的笔下,孩子比成年人睿智而纯善,他们选择用真情来抵御寂寞的侵袭,就如《大嘴巴怪》里的小怪物一样,寂寞的小怪物向别人交付鲜红的赤子之心,最终它获得了陪伴、解脱和慰藉;也如《上树猴子与上网老熊》里的老熊一样,它耐住寂寞,怀揣想念,一直对猴子不离不弃,当彩霞满天的时候,猴子终于回到它的身边,和它一起安坐于硕果累累的核桃林。这就构成了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区别,构成了薛涛要在他的儿童文学作品里,不断加以甄别和褒贬的东西。
三
薛涛作品对死亡有执拗的美学倾向,那一刻,他几乎是残忍的。《两只相距四点五厘米的蚂蚁》是一个让人撕心裂肺的童话。四点五厘米,是地图上青岛到兰州的距离,是蚂蚁小黑和蚂蚁小白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多近啊,就像作品里写到的那样,“只要周围的蝉肯安静一点,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可是,现实总是超乎寻常的冷酷无情,当小黑决定去见小白一面的时候,它们才发现,这四点五厘米的距离,要走上一辈子,甚至要搭上性命。死亡是眼睁睁来临的,但是小黑和小白都没有畏惧,它们在一起了,紧紧地在一起,即使死亡也没办法再把它们分离。老树留下泪滴,把小黑和小白裹在里面制成琥珀,小黑和小白从此永恒。在薛涛的哲学童话系列当中,《两只相距四点五厘米的蚂蚁》是最为震撼人心的作品,作家左手写毁灭,右手写永生,一边是绝望,一边是深情。
在儿童文学里写死亡,对作家是一种考验。既不能掩饰残酷真相而虚构一种死亡,也不能百无禁忌大肆显现死亡的狰狞。优秀的儿童文学,应该引导儿童读者正视人生的宿命,赞美人们面对死亡的勇气和力量,为孩子揭示死亡与活着的关系,领悟死亡对于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薛涛的哲学童话里,死亡启动了流逝的按钮,抹杀是死亡的魔力法杖。作家不停求索着克制死亡的方法,那就是爱。薛涛的童话描写各种爱,有父母之爱,朋友之爱,爱人之爱,也有那些无法定义的爱。死亡散发着洪荒的气息,侵蚀着一切,但是爱却能让一切永恒。《像青蛙一样长大》虽是短短的童话,但又重若传记。大青蛙陪着小青蛙一寸寸长大,小青蛙陪着大青蛙一天天变老。老青蛙死了,但是小青蛙还活着,老青蛙的爱溢满池塘,溢满小青蛙的整个世界。小青蛙永远铭记住老青蛙,小青蛙对老青蛙的爱如刻刀,在心头留下深深的印记。薛涛在死亡的背景板上,把生与活一刀一刀刻得透骨,也一刀一刀刻得分明。
人生的常态是缺陷,而绝不是圆满。这是薛涛童话要告诉读者的一个哲理。薛涛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也是个乐观的勇士。悲观体现在他认识到了生命的真相,发现不可逆转、不可改变的人生宿命,乐观则是他性格的折射,不屈服,不服输,倔强和善良又让他极力改造着生命的体系,为独孤的生命个体灌注前行的能量。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役,但非打不可。
四
薛涛从来不敢在自己的作品里露出一丝一毫贫嘴的腔调。他不炫技,不信笔,他几乎一直呈现一种沐浴更衣后才坐在书桌前的神圣姿态,因此,薛涛笔下的童话,都端端正正,漂漂亮亮,他十分讲究结构和意境,追求修辞和意象上的美感。《阳光的眼睛月光的眼睛》《河对岸》《一棵银杏与一棵银杏的爱情》等作品,标题已颇具诗意。
薛涛的童话,是哲学实践的文学样本,是心灵层面不可描述的感受、体察、意会的艺术性再现。抽象出来的思想,演绎出来的观念,归纳出来的判断,经由薛涛的写作,幻化成他的童话作品里那一个个人物,一种种关系,一场场开始和终结,一次次飞上天空的快乐和一次次痛彻心扉的绝望。对于读者来说,无论是儿童读者,还是成人读者,都各自找到了内心被击中的地方。这个伤口,从此成为一个烙印,愈合成疤,伸向他们以后的人生轨迹。因为,相似的故事,相似的感受,相似的情境,相似的遭遇,相似的那些人,那些欢喜哀愁,会一再出现的,到那个时候,薛涛的故事就变成了读者自己的故事。到那个时候,读者会更真切地体会到,原来薛涛在他的童话里早已经预言过这一切。他们也因为阅读过薛涛的童话而知晓,自己并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这世间众生,无不在幸福喜悦与失去痛苦中挣扎着。
当然,到那个时候,薛涛童话的小读者们一定已经长大了,大到和薛涛一样,足够承担和面对这漫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