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成熟在最酷热的时节,就像一种献身。二十万亩的高粱地,在川南的田野上,冲天举起它们的穗子,这是一场盛大的土地革命。太沉太沉的籽粒,是一罐罐壮士的酒囊举在头顶。大地的激情在遍野燃烧,它们正在赶赴一个伟大而神秘的约会。是时候了。
开镰吧!开镰吧!开镰吧!我听见天空中传来了隐隐的号令,这些剽悍粗壮的庄稼,高大,英俊,壮实,脸膛赤红,是庄稼中的巨人,是天上酒神牧养在人间大地的灵兽,是酒神漫卷的初潮,在田野上鼓动起它们滚滚的烈焰。
多么壮观的农耕时代的献祭大典,太阳这么明丽,天空这么蔚蓝,擦亮我们镰刀的高粱之火,将山河原野闹腾得天翻地覆,千妖万艳。
这是大地的火把节,是大地的狂欢,是丰收的群英会。它们的燎原之势,不可阻挡。从一道田塍,舔噬另一道田塍;从一颗高粱,奔向一杯美酒。这漫长的征程,这生命的羽化、重生和涅槃,就从今天的收割开始。一簇高粱,就是一簇火苗,就是一个舞火者,一个火阵,一个酒池。高粱红了,季节熟了,天地醉了。
顺着这个节日的灼灼热力和火光,我们挥汗如雨、满怀虔敬将它们送入古老的泥窖,送入酒甑,送入封缸时刻的典藏,然后送入洞府,进入长久的阴陈和等待……
我踏进高粱地里,我握着木柄粗糙的镰刀,从高高的青秆上割下一穗穗高粱。我怀抱着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像抱着一个成熟的美人,丰收的喜悦自内心洋溢。蓝天白云,金风送爽,我踩在有些柔软的泥垄间,使用最原始的板桶,双手用力将高粱摔打在桶里的竹齿耙子上,为防止溅散,三面竹簾相围。我听见敲打高粱的声音,嘣嘣嘣嘣,又脆又沉,那些成熟的高粱籽粒哗哗啦啦飞入板桶,这是盛夏的音乐,它响自收获的田野。
酒是农耕时代的精华,由我们耕种的庄稼,变为一种人人喜爱的液体,酒是躬耕土地的劳动者创造的杰作,是汗水和生命的结晶。酒是上苍赐与的灵感,酒是通灵的,它来自神灵的启示。热爱大地,你将被自己的成果醉倒,烂醉如泥于田间陌上,镰旁锄边,这是一种生活的美意。就算在高粱地里浪饮不归,也是好汉一条。歌德说,不曾在深夜醉过的人,不足以谈论人生。李白曾以酒酬天:天地即爱酒,爱酒不愧天。
过去我只知道酒是粮食酿造的,但今天这广袤浩大的高粱给我强烈的冲击,令人信服地告诉我:酒是高粱变的,是由这一穗穗饱满清脆甘甜的粮食,带着土地的温度,带着泥土和阳光气味的粮食变的,是它成为了我们享受生活的琼浆玉液。由一颗高粱到一杯酒的过程,在泸州,我成为了见证者和参与者。高粱敲打着我们麻木的感知,这里面有太多的不可言说的故事,酒是一种伟大神圣谲异的液体,是一场粮食与阳光、水和时间的壮丽演出。
高粱等待着更多的变化。让来自于公元1324年发明的甘醇曲的热烈加入,让来自于泸州凤凰山下的龙泉井水的冰冽加入,让来自于1573年长江边的古窖池群的神秘加入——这23代人的薪火相传,在蒸馏中捕获那些凝聚的晶莹液体,再让这里的纯阳洞、醉翁洞和龙泉洞加入到收藏和贮存的行列……
泸州长江边营沟头的空气中,充满了四百多年飘出的酒香,这个片区的窖池群及酿酒作坊,是泸州老窖的根。窖池大小不一,保持了明清时的模样,这是中国最古老最完整且使用至今的窖池群,也是中国的酒之源。
我们进入纯阳藏酒洞,像是穿越幽深、昏暗、奇诡和预谋为一体的时空,那些岑寂冬眠的酒坛踞蹲在潮湿的、有点年久霉味和酒香的混合气味中,那些拥挤的、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酒坛——在冷蓝色的光线中排列整齐的庞然大物,坛身发黑,长满了黑色和白色的酒菌,堆叠如蘑菇,用手指一触即化,这是时间将它遗忘后的景象,又像是神魔的手故意抹它个五花脸,掩藏起它刻意的心机与智慧,就像一件老器物的包浆,就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一切不可思议的魔变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然后在国家级品酒师、泸州老窖高级品鉴师周奕的指导下,我们将调制出我们自己理想的酒。我们开始了一系列繁缛的调酒仪式和程序,每一道都充满了神秘、典雅和庄重。将20年窖藏、30年窖藏和50年窖藏加入5年窖藏的基酒里,各加几滴,二三滴,最多5滴。要甜一点加20年的——20年的窖藏酒绵甜清醇;要香一点加30年的——30年的酒窖香浓郁;要醇一点加50年的——50年的酒陈香优雅,回味悠长,全在你的口味。多一滴少一滴的口感,是完全不同的。我艰难的调制终于大功告成,我取中庸适中、韬光养晦、和风朗月、香醇刚好的意境,我随心所欲,在微妙通灵的添加中,让老窖酒成为我心爱的一款老酒,我品尝着我的作品,这是高粱羽化成仙的杰作,也是它们最后功德圆满的时刻,我把我自己送入农耕时代的云端,在高粱浩荡、红焰满天中兀自沉醉。
高粱红了,酒神到了,丰年足了,美酒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