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哲学大会始创于1900年,创立之初名为国际哲学大会,每五年召开一次,由国际哲学团体联合会和其中一个成员单位共同举办。第一届在法国巴黎举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断,1948年在阿姆斯特丹恢复举办并延续至今。中国组委会承办的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于2018年8月13日至8月20日在北京举行,为期8天。据统计,大会期间来自121个国家和地区的6000余名哲学职业学者和爱好者展开了超过1000场次的学术研讨交流活动。国际哲学团体联合会主席、国际著名现象学家、爱尔兰皇家科学院院士德莫特·莫兰先生在大会期间接受采访时说他认为这次大会规模不仅是“空前”(ever)的,也将是“绝后”的。“空前”已成事实,“绝后”倒也未必。这不由得让我们发问:在科技发达、信息充沛、知识丰富、文化多元、文明昌盛、学科细密、几乎任何问题都有专门学科给予专业性研究、都能通过网络或场馆快捷获取有关资讯的今天,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哲学?
“哲学”一词并不属于中文原生词汇,它最早来自日本学者的新造与使用。直到19世纪末,中国学者在把西方哲学陆续介绍到中国的同时也把“哲学”一词一并引进,逐渐为中国学界所接受并日益传播开来成为众所周知的高频通用词。“哲学”这个译名的成立与通行,在日本学者西周创制之初就有着中西文化会通的鲜明特点。西周受到宋代大儒周敦颐《通书·志学》篇中“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之说的启发,把philosophy译为“希求贤哲之智之学”后简称“哲学”,他在1874年著述《百一新论》中写道:“将论明天道人道、兼立教法的philosophy译名为哲学”,这是目前发现最早把philos⁃ophy用汉字翻译成“哲学”一词的文献。此前日本学者还用过“希贤学”“希哲学”“性理学”等译法,此外还有《名理探》中“爱知学”、《西学凡》中“理学”等译法,这些译法都没有通行。黄遵宪最早在1895年初刻本《日本国志》中使用“哲学”一词。蔡元培在1901年著述《哲学总论》中使用“哲学”一词并认为“哲学为综合之学”“以宇宙全体为目的,举其间万有万物之真理原则而考究之以为学”。王国维在1903年作的《哲学辨惑》中说:“夫哲学者,尤中国所谓理学云尔。……‘哲学’之语实自日本始。日本称自然科学曰‘理学’,故不译‘费禄琐非亚’曰理学,而译曰‘哲学’”。
非但“哲学”一词不属于中文原生词汇,就连中国是否有哲学也存在争议,黑格尔、德里达等西方重要哲学家断言中国历史上没有哲学,再加上学界对汉话胡说、以西释中的反思,中国哲学合法性的讨论曾经非常激烈,可以说至今仍未完结。与中国历史上有无哲学争论相映成趣的是,西方哲学界数度响起哲学终结的论调,马克思、恩格斯、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罗蒂等人都从各自思想进路主张消灭哲学或哲学终结,但哲学及其活动毫无疑问仍在持续且日益繁盛。本届大会是世界哲学大会历史上第一次以中国哲学思想文化传统作为基础学术架构,第一次将中国精神秩序中核心关注的自我、社群、自然、精神及传统作为核心议题,第一次把中文作为会议官方语言之一,第一次围绕“学以成人”为主题展开多维度研讨探究人类面临的各种问题与挑战,第一次有着如此丰富多样的议程几乎囊括了所有形式的哲学,这在一定程度上标明中国哲学话语正在走进国际舞台中央、中国哲学在未来必将扮演更重要角色。在复杂、多元、交汇的全球人类命运共同体境域中,任何一种哲学传统对自身思想范式进路的优长都要有充分且清醒的认识与自信,对自身思想范式进路的局限都要有充分且清醒的认识与自省,对于他者的独特性及其在历史上形成的“丰富性”与“自足性”都要有完全的理解与充分的尊重。正如《易经》乾卦彖传所言:“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哲学在西方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通行的定义,如同叔本华在其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所说的那样:“哲学是一个长着许多脑袋的怪物,每个脑袋都说着一种不同的语言”。就目前所掌握的文献来看,泰勒斯(又译:泰利斯)第一个发出了“什么是世界本原”这一有意义的哲学基本之问,提出了“水生万物,万物复归于水”的哲学观点,成为西方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向人们发出“认识你自己”的哲学呼吁,并终其一生践行、建立着希望人们关怀思考心灵而追求德行的哲学思想。黑格尔认为哲学是一种以绝对为对象的特殊思维方式,他在其名著《小逻辑》中明确写道:“哲学以绝对为对象,它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罗素认为哲学是介于神学与科学之间、用理性思考确切知识所不能肯定之事物的学科,他在其名著《西方哲学史》绪论中写道:“哲学,就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来说,乃是某种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的东西。它和神学一样,包含着人类对于那些迄今仍为确切的知识所不能肯定的事物的思考;但是它又像科学一样是诉之于人类的理性而不是诉之于权威的,不管是传统的权威还是启示的权威。一切确切的知识——我是这样主张的——都属于科学;一切涉及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教条都属于神学。但是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还有一片受到双方攻击的无人之域;这片无人之域就是哲学。”作为人类原始要终、探赜索隐、穷根究底的哲学是个与时偕行、持续开放、不断创新的生成过程,注定不会一直接受某种现成思想范式进路的支配和规约以至成为固化物。
哲学在中国近几十年来有个通行的定义,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是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这种广布于中国各界几十年的哲学定义来自教科书,如《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3版)认为“哲学就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哲学观点就是人们对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对于整个世界的最根本的观点”;《唯物辩证法大纲》(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认为“这种系统化和理论化的世界观,就是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原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认为“哲学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所谓世界观(亦称宇宙观),就是人们对于整个世界、整个宇宙,包括自然界、社会历史和人的思想统统在内的根本观点”,“哲学则是关于自然知识、社会知识以及思维(认识)知识的概括和总结”。这种看似明确无误、包罗万象的通行定义,在哲学研究不断得以解放、得以深化、得以拓展的过程中遭到了中国哲学界很多学者的反思与诘问,最典型的如黄裕生在《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3期撰文《什么是哲学与为什么要研究哲学史?”》认为,中国通行的“哲学是一种世界观”的说法存在很大问题,“把哲学视为一种世界观不仅无法使哲学与其他学科区别开来,而且将使哲学丧失掉作为一门学科存在的理由”,因为几乎所有科学都是一种世界观,至少是构成世界观的一部分,谁也不能否认物理学也是一种世界观,如果说哲学是一种世界观,由于作为世界观的哲学完全依赖于其他学科,那么它恰恰是一种最可有可无的世界观。再如俞吾金在《哲学研究》2013年第8期撰文《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吗?》指出,“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这个定义是未经反思的,“不但是靠不住的,甚至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他认为康德和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整体世界作为超验的对象是无法认知的,只有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周围世界是可以认知的;把作为周围世界的世界理解为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三大部分的总和也是错误的,因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明确认为“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世界就是社会、就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哲学是存在论的,是以“存在”作为研究对象的,而世界观则是以实证科学的方式去看待“存在者”(世界万物)的,海德格尔在《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中说:“只要人们大致了解哲学的概念及历史,[就会明白]世界观哲学这个概念就是木制的铁[那种荒谬的东西]。”
那么,哲学究竟是什么?哲学译自西文philosophy,philo意思是love(爱),sophy意思是intelligence(智慧),philosophy本初含意是爱智慧。中文“哲”字有“智慧”“贤明”的意思,《诗·大雅·下武》中有“世有哲王”的说法;《书·皋陶谟》中有“知人则哲,能官人”的说法;《书·大诰》中有“爽邦由哲”的说法;《书·伊训》中有“敷求哲人”的说法;《尔雅》中有“哲,智也”的说法;《史记·孔子世家》有孔子临终慨叹“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的记载。哲学是热爱追寻奠立智慧的学问,而智慧是人类所特有的基于神经生理器官的一种综合性高级创造思维与心理能力,其生成正是人从生物性存在成长为人类性存在的根本标识。可以说,哲学是人类走向成熟的思想拐杖,是世界文明形成的精神砥柱,是全部学科生长的母体根系。爱因斯坦这样定位哲学:“如果把哲学理解为在最普遍和最广泛的形式中对知识的追求,那么,哲学显然就可以被认为是全部科学之母。”这不仅是爱因斯坦这位划时代物理学家的思想结论,更有着坚实的人类思想与学科发展历程的史料证明。
哲学既是理论的、知识的,更是心灵的、实践的。哲学不止是我们所通常以为的一门学科知识、现代学科建制中的一级学科(知识形态的哲学),更是内化在我们身心系统中的智慧内核,是我们自身生存与改造世界的精神武器(智慧形态的哲学)。哲学不仅仅是理论研究与知识制造的学术活动,更是人们处理生命历程中必然面对的哲学问题的生存实践(行为形态的哲学)。“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哲学的主人,都在学习它、运用它、实践它、创造它、丰富它、发展它,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卡尔·波普在《我如何看哲学》(《哲学原理》2004年06期选载)一文中写道:“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哲学家,只是有程度的差别……人人都是哲学家,因为任何人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对生死采取一种态度”。卡尔·波普在这里说的哲学家当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职业哲学家,“人人都是哲学家”是在说人人都要面对思考处理生命历程中必然面对的哲学问题(如生死问题)。不少学者对本届世哲会这样大规模的活动有所非辞,认为嘉年华类不适合学术。其实,世界哲学大会在每个国家召开时都允许非专业人士的加入,组织方尊重每位爱好者报名参加的权利,这也不单是哲学研究要贴近社会问题以扩大社会影响力的需要,根本上说这是哲学上述本性的当然要求。
哲学既是心灵的、实践的,也是社会的、文化的。哲学不止是人类个体生命中的智慧内核,也是人类社会时代精神与民族精神的精华,是人类世界文明与文化的灵魂(文化形态的哲学)。张载在《横渠语录》中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非常精当地宣示了哲学的任务与使命。人作为生物体,来到这个世界,总要生活在一定时代、民族、文化之中,哲学正是时代精神、民族精神与文化的精华与灵魂,因此,人也总要生活在一定的哲学之中,并必然经过这种哲学的浸润涵养成为社会群体的一分子。德莫特·莫兰在大会期间接受采访时回答的非常深刻:“作为人类,我们总是生活在某种哲学之中——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得到。”由此来看,哲学是人(生物人、自然人、物理人)成长为人(智慧人、社会人、文化人)的根本之学,我们在任何时代都无法离开哲学而成长为人,本届大会的主题“学以成人”恰恰切中了哲学的精义。
“学以成人”这个主题无疑具有鲜明的儒家底色。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开篇讲述的就是学习以快乐成长及与人交往的共同生活。“学”不单单是知识的钻研与获取,实际上既是人之成人(人类种群的形成、个体成长为人)的基础活动,也是人们生命提升完善、人类文明进步发展的根本所在。正是学习才使得人从生物性的自然人成长为文化性的社会人,使普通人成长为君子圣贤。《论语》由《学而》开篇、《尧曰》收尾,这种编排大有深意。孔子一生由凡而圣,贵在好学,圣贤之路起于学而,他曾直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成人”作为一个名词,在《论语·宪问》中指“完人”(完美的全面的人或至少是知仁勇三达德兼备的人):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成人”作为一个短语,意即成长为人,这是一个知行合一的生命过程。“学以成人”不仅立定了人的至善目标,也展示了趋向目标的基本路径。完美的“成人”无疑是人的至善目标,而最接近完人的当然是圣贤。儒家推崇古圣先贤,主张“性相近也”“人皆可为尧舜”“圣可积而至”,认为人生来具有相近的人性、潜质与需要,所以人通过自身努力可以成为像尧舜禹等圣贤那样的人。儒家通过追溯历史真实的个人,为当下人们树立生命活动效仿的可信榜样,引导人们依循榜样走向未来完成自我本质的生成与实现,将人的现实与理想相统一、将历史与未来相勾连,形成了一套安顿身心、规范行为、维系秩序的经典教化体系。这套教化体系具有强烈的现实贯通能力,广泛持续地渗入社会各层,至今依然在中国乃至世界发生着深刻影响。
“学以成人”这个主题在全球人类命运共同体时代尤其具有世界价值。以个体和群体的人为出发点和目标进行反思以达成共同生活的共识基础,是全球化时代完成跨文化和跨区域共同体建构的认知前提。国际哲学团体联合会秘书长、意大利优尔姆大学哲学教授斯卡兰提诺在大会期间接受采访时说:“‘学以成人’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共同生活。”由于人和人类的生活世界本身的动态性和复杂性,随着时间的不断变化,人对自我的理解也在不断流变;地域的诸种不同和文化传统的区别造成共时性的群体差异,更需要共同学习养成在全球化时代所应当具备的融合和共同生活在多元文化中的能力。更好地共同生活无疑是全球人们共同关切的焦点话题,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差异性、同一性和多样性共存的长时段历史,可以为多元性和开放性的世界哲学思考与人文价值建构提供中国经验,以资我们更好地生活在一个复杂多样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世界中。德莫特·莫兰认为“我们正身处众多全球性危机之中——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环境的以及我们传统、信仰和价值的危机。尽管我们这个时代有无与伦比的科技成就,却从未有过如此全球性的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今天我们更加迫切地需要探究本原、钩深致远、奠立信靠的哲学为解决现实问题进行精深思考与有效引导。
2018年是马克思诞辰200周年,此次大会为此增设专场捐赠讲座,纪念这位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马克思墓志铭上镌刻着他的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改变世界需要我们从学以成人、改造自身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