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蔡元培先生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又是北京大学建立一百二十周年,关于这位母校的老校长自应略谈几句,以志景仰。
他当校长约有十年,具体在校视事的时间只有一半,而已建立了丰功伟绩,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办校方针——“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页。按此书原先为北京大学新潮社1920年版),其内在的理路是确认各种优秀文化,无论是中国传统文化,还是西方近代文化,只要是好东西就应当拿来,吸收消化,为我所用,至于其不可消化者则扬弃之。多元并存,适足以成大学之大。
蔡先生说:“欧洲文明,以学术为中坚,本视印度为复杂,而附属品之不可消化者,亦随而多歧。政潮之排荡,金力之劫持,宗教之拘忌,率皆为思想自由之障碍。使皆浑沦而吞之,则他日消化不良之弊,将视印度文明为尤甚。审慎于吸收之始,毋为消化时代之障碍,此吾侪所当注意者也。”(《文明之消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231~232页)后来有人将蔡先生的文化思想归纳为“择善主义”,择其善者而从之,而吸收消化之——这样自然就会具有广大的包容性,有助于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
蔡先生进士出身,在清朝官至翰林院编修,后弃官而投身革命,为辛亥元老,又一直做教育工作,当过教师、校长、教育部长、北大校长、大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德高望重,万众仰望。他虽然曾在国外从事学术研究多年,通好几门外语,译著丰富,而其气象,则纯然是中国传统的儒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其为人也,温良恭俭让,真是一团和气;其思想,则综合古今中西,而以中国传统为本。
蔡先生讲公民道德,以自由、平等、友爱为纲,同时指出:
自由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古者盖谓之“义”。
平等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古者盖谓之“恕”。
友爱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古者盖谓之“仁”。(《传略》,《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10页)
“仁”“义”“恕”都是儒家最基本的信条,孔子、孟子多有阐述,蔡先生指出这些与后来西方所说的自由、平等、博爱完全相通。
蔡先生又阐释中国传统的“三纲”道:
纲者,目之对,三纲为治事言之也。国有君主,则君为纲而臣为目;家有户主。则夫父为纲而妇子为目。此以统一事权,与彼此互相待遇之道无关也。互相待遇之道,则有五伦,故君仁臣忠,非谓臣当忠而君可以不仁也;父慈子孝,非谓子当孝而父可以不慈也;夫义妇顺,非谓妇当顺而夫可以不义也。(《传略》,《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页)
这样来讲三纲以及五伦,已经没有什么专制气息了。“接着讲”而非完全“照着讲”,也正是继承传统文化的一种很好的策略。
传统文化,有些可以直接继承,有些可以抽象继承,有些则须借题发挥地来继承。蔡先生在这几个方面都导夫先路,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蔡元培先生中外文化全局在胸,而以儒家思想为其根本。他的高足傅斯年回忆过蔡先生1924年在德国柏林时的一个小故事道——
有一次,一个同学给蔡先生一个电报,说是要从莱比锡来看蔡先生。这个同学出名的性情荒谬,一面痛骂,一面要钱,我以为他此行必是来要钱,而蔡先生正是穷得不了,所以与三四同学主张去电谢绝他,以此意陈告先生。先生沉吟一下说:“《论语》上有几句话:‘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你说他无聊,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能改了他的无聊吗?”于是我又知道读《论语》是要这样读的。(《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追忆蔡元培》,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64页)
这个故事意味深长。蔡先生随口引用的那几句话出于《论语·述而》: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孔子话里的那几个“与”字是赞成的意思。他说一个人把自己弄得很干净的来看我,我赞成他的干净,不必死记住他过去的不干净。应当赞成别人的进步,只是不赞成他的退步。对人何必太过分呢?
孔夫子气象阔大,与人为善,不愿意拒人于千里之外。蔡先生也大有孔夫子的风度,不肯拒绝曾经有些毛病的学生,希望而且相信他已经有所进步。这样来读《论语》真所谓取其精华,而且用来指导自己的行动。蔡先生得到了儒家真传,气象不凡;这与将经典当作教条死记硬背,只是用来应付炮制八股文的需要或作为高雅的装饰品,颇有天壤之别。
读《论语》是要像蔡先生这样来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