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梦已断，佳人难再得

    有幸认识凌力老师，算下来也近二十年了。

    早在学生时代，我就读过凌力老师的《少年天子》，对这部凝重大气，被时人誉为“历史小说之冠”的作品极为喜爱。从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我进入北京出版社文艺室，也就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工作，没想到，当时十月文艺社的领导隋老师带我做的第一本书就是凌力老师的新作《梦断关河》。

    凌力老师和北京出版社的渊源深厚。上世纪70年代末期，凌力老师以清末波澜壮阔的捻军起义为题材的长篇历史小说《星星草》由戴逸先生推荐到北京出版社。刘文老师等两位编辑不但和凌力老师到各大档案馆、图书馆查阅资料，而且陪同她沿着当年捻军的行动路线重新走了一遍，实地考察。后来任文艺室主任的刘文老师回忆说：“一座沟通作者和编者之间的友谊之桥从此就搭起来了。”1980-1981年，凌力老师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星星草》（上、下卷）由北京出版社出版。自此，一位富有才华的年轻历史小说作家在文坛崭露头角。1987年，凌力老师的代表作《少年天子》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后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凌力老师和北京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在合作中互相信任，彼此促进，堪称作者和出版社合作关系中的典范，传为佳话。1993年，凌力老师的《暮鼓晨钟》也由十月文艺社出版，后获1995年国家图书奖提名及北京市庆祝建国四十五周年征文佳作奖。《梦断关河》在1999年8月由十月文艺社出版后，获得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征文佳作奖、首届老舍文学奖、首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和北京市第二届文学艺术奖。2008年，凌力老师的收官之作《北方佳人》由北京出版社出版。

    在跟随隋老师编辑《梦断关河》的过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凌力老师严谨的创作态度、精湛的艺术功力和可贵的创新精神。这部小说全方位地展现了鸦片战争的历史和香港割让的全过程。为了保证创作质量，凌力老师宁可错过1997年香港回归的绝佳出版节点，也要精雕细琢、精益求精。主人公柳天寿作为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在她身上，寄寓着人的觉醒和解放的曙光。

    其实，早在《星星草》中，凌力老师就在新时期文学中首次较为客观地刻画出曾国藩这位名臣的形象，既描摹出他的风姿儒雅、腹有良谋、从容淡定，也表现出他的“伪善”“权变”和凶残无情，兼具深度和厚度，具有开创意义。在《少年天子》中，凌力老师揭示出政治改革失败和知己爱人离世的双重幻灭所导致的福临悲剧的深刻意义和历史内涵。“少年天子”一词也自此日渐传播，广为世人所用，其首创者正是凌力老师。在2008年出版的《北方佳人》中，凌力老师首次触及我国长篇历史小说中从未有人涉及的题材——元亡后元帝带领残余势力北遁漠北草原的历史，写出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称霸之后的苦难与悲怆。

    凌力老师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历史小说作家中的佼佼者。她总是不断突破、创新，无论是在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她的每一部作品都不简单地重复自己，都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她的历史小说创作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反观历史，在大量占有史料的基础上形成高超的史识，具有思想认识的深度和穿透力。

    凌力老师待人亲切和蔼，没有名作家的架子。凌力老师和北京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几代编辑数十年的亲密合作关系当然不仅基于个人情谊，更是共同打磨、提升作品中的相知相惜、倾情交流。我还记得隋老师带着我各自审阅校样后再行交换，从人物、情节到字词，她提出了很多疑问，写在便笺纸上，厚厚一沓，再和凌力老师商讨。在《北方佳人》的编辑工作中，隋老师从整体上把握稿件，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对这些工作，凌力老师一直给予高度评价，心存感激。

    凌力老师出身将门，遵父命学习通讯专业，曾是一名优秀的军事科研人员，多次出入导弹试验场。她端庄典雅，很有教养，但胸中有格局，气质性情中有刚强和倔强的一面。后来由于兴趣爱好的原因，她调入人民大学清史所，投身清史研究，成为研究员、教授，又有学者知天命的冷静和达观。完成《北方佳人》的创作后，凌力老师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先是不停咳嗽，治疗了很长时间。后来，渐冻症逐渐发作。病情越来越严重，她却始终坚强、乐观，无所畏惧地和病魔做斗争，维护着生命的尊严。

    出版一套经典的个人文集，是凌力老师的心愿。在文集编辑的过程中，为求质量的尽善尽美，编辑发现的新问题还要和凌力老师商量。但在编辑文集的过程中，凌力老师的病情逐渐加重，从口齿不清，勉强可以猜出她的意思，到无法说话，只有一根手指可以动弹，交流很不方便了。于是，隋老师把问题发到手机上，凌力老师就用这根手指按键，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字、拼出词，再连成句子。可想而知，这对于一个只能略微动一根手指的渐冻症患者来说，需要多么大的毅力，需要对写作多么热爱和虔诚！我也曾经把记者采访茅盾文学奖获奖者的问题发给她，她一一按键答复，最后说，就说这么多了，太累了。我心疼凌力老师，让她这么辛苦我也很不安，但我还是想让她把宝贵的资料留给读者、留给后人。我相信，凌力老师会认为，思想的传播和精神的传递更为重要。

    克服重重困难，2017年，庄重大方、高雅精美的《凌力文集》全部出版了!皇皇十卷五百万字，凝聚着凌力老师一生的心血。

    当年，戴逸先生把凌力老师的《星星草》推荐给北京出版社；几十年过去了，凌力老师也向我推荐了一位小说作者，戴逸先生的弟子林健老师。林健老师和戴逸先生的儿子戴寅老师合著的长篇历史小说《海军，海军！》由我担任责编，即将在十月文艺社出版。遗憾的是，凌力老师没有看到。

    从上世纪70年代末期到今天，近四十年的岁月，数代编辑，新老作者，凌力老师和北京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如高山流水，情谊深长，缘分不绝。我更愿意说，这是一种牵系，作家和出版社之间的牵系，基于相同的文化情怀，缘于共同的使命担当。

    关河梦已断，佳人难再得。在凌力老师深厚的史学功力和卓越的文学创造力凝聚而成的历史小说精品中，在一个个光彩夺目、风流绝代的人物身上，激荡着她的精神和魂魄。

    凌力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