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立于18世纪中的萨尔佩特里埃医院是一家大医院,主要收治巴黎穷苦而疯癫的女病人。这些可怜的病人,因为一直被普遍看作是“魔鬼附体”,长期遭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被训斥、谴责、鞭笞,甚至被拴上锁链。19世纪末,在大革命自由、博爱思想的启示下,菲利普·皮内尔医师(1745—1826)冒着生命的危险,首次进行大胆改革,解下他们身上的锁链,对他们施行人道主义的治疗。皮内尔强调,根据他的临床经验,他深信疯癫是一种疾病,是患者心理过分压抑的结果。这一观念深刻影响了欧洲其他的精神病院,改变了传统上对精神病的认识。
半个世纪后,1862年,让-马丹·夏尔科(Jean-MartinCharcot,1825—1893)来到萨尔佩特里埃医院。像皮内尔一样,他在这里的数十年努力,改变了人们对另一种疾病——癔病的认识。
夏尔科生于巴黎,1853年在巴黎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从1862年开始,与萨尔佩特里埃医院建立起终生的合作关系。夏尔科先是成立了一个神经科。虽然他的主要兴趣是在病理解剖学方面,1872年还被提升为病理解剖学教授,但是医院里大量难以治愈的癔病病人,深深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癔病也称歇斯底里(hysteria),即人们通常所说的“神经质”。病症的奇异表现,会让患者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等器官产生特殊的感觉,甚至会使躯体的某一部位出现颤抖、抽动、痉挛和瘫痪。
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病症。医学史家考证,从欧洲古代文献上的记载看,癔病大多发作在女性身上,以致一直被误认为是女性专有的病,"hysteria"一词就来源于希腊文中的"hyster",意思是“子宫”。早期的欧洲医学著作坚信,一个女人的子宫如果出现位移,会因其功能障碍引起感情突变,发作歇斯底里,治疗的方法则是让子宫复位。男性没有子宫,自然也就不会得癔病了。这一看法影响深远。“心理分析”的创始人西格蒙特·弗洛伊德开始学医的时候,本着自己不同于传统的认识,想尝试是否可以在男性病人中找到癔病患者。一位老医生知道后,竟感到惊奇不已。他大声叫道:“天哪,我亲爱的先生,你怎么能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歇斯底里是子宫的意思,男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对癔病的兴趣促使夏尔科把很大的心力放在关注此病的研究和治疗上。此前,夏尔科对癔病多少也持有一点这种传统的看法。一次,他讲演之后,一位听众问起这个问题时,他就曾激动地回答说:“这经常同性感区有关——经常如此,经常如此,经常如此!”后来,从经验中,夏尔科注意到,患者的瘫痪、感觉缺失和记忆缺失,比较符合患者本人对于身体某一部分或器官的主观想法,而不符合全身的天然安排;他还注意到,癔病的痉挛性发作仿佛是一种独立的实体。于是,在1870年1月,一次在院内作的有关癔病和痉挛的讲演中,他表述了自己的这一研究成果。在这次讲演中,夏尔科指出,癔病不只表现在躯体方面,它还具有精神方面的特点,是一种“神经症”。随后的研究又使他相信,此病不仅出现在女性身上,也出现在男性身上;患者早期的精神创伤是发作癔病的诱因。
1882年,夏尔科在萨尔佩特里埃医院专门开设了一个“神经科门诊所”。每星期二上午,他都要在一大群医师的围观下,演示“这一迄今仍不了解的怪病”。弗洛伊德在1885年10月21日给他未婚妻玛莎的信中,曾这样描写他的风采:
10点钟的时候,夏尔科教授来了。他身材高大,大约58岁,头上戴着礼帽,很慈祥,眼珠是黑色的,稀疏的长发掠向脑后,脸上刮得光光的,两片嘴唇丰满而突出——一句话,他像一个精明的传教士,乐于过舒适的生活。他坐了下来开始给病人诊治。(熊向晖等译文)
在长期的治疗和研究中,夏尔科发现癔病的症状和催眠造成的症状几乎完全相同,往往都经历从嗜眠到僵直再至梦游的三个阶段:最先,病人陷入催眠状态,随后丧失对肌肉的控制能力,最后就无意识地做出各种动作了。
为支持夏尔科的研究工作,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神经科医师德西雷-马格卢瓦尔·布尔内维尔和夏尔科的助手、生理学家保罗·里歇为夏尔科提供了三位典型的癔病症女病人:露易丝·格莱兹,阿尔方西娜·巴尔和白朗希·维特曼。夏尔科在这三位病人身上的研究,对他认识癔病的性质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开创性研究,不但在本国引起了轰动,还吸引了欧洲许多国家和美国的临床医生与著名医学家纷纷前来。弗洛伊德就是在1885年底来的,他在夏尔科的指导下,继续他的神经病理学的研究。1885—1886年的19个月,被认为是弗洛伊德事业的转折点,使他认识到心理障碍的根源可能存在于心灵中,而不是存在于脑中。
每星期二上午的例行演示,来听夏尔科的人很多,其他职业的听众,包括作家、戏剧家、地方法官和哲学家,往往比医学界人士还多。
1885年,夏尔科对白朗希·维特曼和另一个癔病病人做了一次催眠演示。
白朗希·维特曼(BlancheWitt⁃mann,1859—1913)是一个著名的癔病病人,有“癔病王后”之称。白朗希17岁时,遭雇主奸污,陷入严重的困顿,夜做噩梦,被丢入病人拥挤不堪的慈善病房。随后,她和另外两个癔病病人都被一位所谓的“专家”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公开展示,还被当作摄影、绘画、雕塑和新闻故事的题材。夏尔科对她进行了彻底的检查之后,认为她的癔病症状是神经系统的问题,便接收她进了萨尔佩特里埃医院。夏尔科发现,白朗希会出现深度的痉挛,还有强烈的感情流露、戏剧性的幻觉和麻痹。据此,夏尔科相信自己判断的正确。为了证明他的这一看法,夏尔科在1885年对她和另一个癔病女病人进行了催眠演示。德里克·福雷斯特在他的《催眠术的演变》(DerekForrest:TheEvolutionofHypnotism, 1999)中这样写道:
……夏尔科的演示总是有其层出不穷的戏剧性,如今开辟出了新境界。1885年他对两个癔病女子的催眠演示,与麻醉和麻痹极为相似,这两人是遭遇上述波兹和佩因两个男人之后发病的。借助于对催眠对象的语言暗示,夏尔科能以逐渐形成的方式,人为地使其从肩膀到胳膊肘、从胳膊肘到手腕、从手腕到手指,最后使整条臂膊全部僵硬麻木。随后他又能使它松弛下来。演示的最后是,他以催眠后的暗示,在对象醒过来之后,拍一下其背部,就重新使其手臂麻痹和麻木。
福雷斯特说,夏尔科的这一演示效果,“与男性癔病病人在自然环境下产生的休克极为相似”。夏尔科相信,癔病是一种转换性反应,即病人潜在的焦虑转化成躯体的症状而表现出来。
但是,他的演示引起激烈的争论。批评的声音说,夏尔科不是在研究像白朗希这样的病人,而是在进行公开表演,白朗希已经不是一个病人,而成为以“癔病王后”而闻名的表演明星,如“有一次催眠中,白朗希就轻而易举被操纵成为一个女机器人”等等。但是,夏尔科不为所动,他坚持自己的认识,继续自己的研究。他深信,他在白朗希等人身上诱发的癔病是真实的,虽然他也承认夸大是癔病患者的特征之一,尤其是在被人注视的时候,她们会有某些夸大的表演。他对癔病的认识是,癔病发作时的种种症状,实际上都不过是一种感觉、运动或精神障碍,而不是某种实质性的疾病,因为这些症状都是可以通过催眠产生的。夏尔科一次次的演示最后获得了成功。
此前,夏尔科在1882年曾三次向科学院提交报告,科学院三次都拒绝了。但这次的医学成就终于赢得完全的接受。埃德温·波林在《实验心理学史》(1950年)中这样说到夏尔科的这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成功:“他替催眠的整个实质涂上了医学的色彩,赢得了赞同,从而为整个一代开业的年青神经病理学家创造了机会,得以踏上大致正确的征途……”(高觉敷译文)。这可以被看作历史性的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