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中在南开读大学的时候,喜欢魏晋文学,颇为嵇康、阮籍等人物的潇洒风神所倾倒。也去找一些今人的相关论著来读,读宗白华先生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真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感觉,每每忘情于“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境界中。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韦政通先生的《中国思想史》,那时港台书很稀罕,想来已是90年代初读研究生可以进入图书馆港台资料室阅读的时候。读韦先生有关玄学特别是对嵇、阮的论述,似乎没有了以往的轻快,自己也感到奇怪,韦先生的《中国思想史》并不似通常思想史高头讲章那样,用一些范畴命题来结构撰作,也少有炫博的考据,原始材料与论述性文字衔接自然,流畅无滞碍,何以读起来时不时会心头一震,凝神而思?沉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起了变化。韦先生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嵇、阮人格的赞美,但他说阮籍“要归于自然而消灭礼文。老、庄和阮籍都不知道,制度出了问题,仍必须从制度本身去改造,才足以振衰起弊,由此流走,腾入虚无之乡,反动而已,不足以言救世。”他说嵇康“把现实上‘名教’与‘自然’的冲突,提升到工夫的层面予以解决,这是道家面对这种冲突,唯一的解决办法。嵇康在道家的理境上,比阮籍有了深度的发展,但对这个问题的解决,与主张‘清其质而浊其文’的阮籍,效果并没有什么不同,仅仅是主观的解决,都不是客观的解决。”这样的论说,把当年年少轻狂的我引入了另一个层面的思考,似乎在对魏晋风度向往的浪漫轻快中,隐然加入了一丝对现实人生体察的惆怅沉重。于是,我牢牢地记住了韦政通先生的名字。
2005年,王立新教授调入深大人文学院,他经常提起韦政通先生,立新教授听说我喜欢韦先生的书,还把韦先生的著作送我,其时,韦先生的书在大陆已多有印行,我对韦先生开始有了一点儿了解。想象中的韦先生形象应该是属于冷峻的类型,深沉而不苟言笑。及至2006年先生来深大讲学,第一次见到先生本人,一见如故的感觉并没有发生。要说感觉,可以用“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形容之。
韦先生个头并不高,穿着精致讲究,头发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精气神。尤其镜片下那炯炯双目,让人头脑里不觉跳出魏晋人“眼烂烂若岩下电”的句子来。最让人感叹的是,先生那年已近八旬,但没有一点儿老态,走路舒迟稳重,坐姿端庄容肃,凛然有一种生气,后辈小生不由得不生敬畏之感。此所谓“望之俨然”也。
这种感觉随着与先生的近距离接触很快就消失掉了。先生既不端前辈大学者的架子,也不故作随和亲热之状,言谈温润如吐木屑,举止优雅自如,与人处,全在于自然而得体。而就在这自然得体间,原先想恭维先生的话说不出口了,原先想刻意表现出的对先生的关切照顾不需要了。不知不觉间,在先生面前,我们都会表现出一个常态的自我,自己也会变得自然而有节,没有压力,不会紧张,但也不会放肆随便,此所谓“即之也温”也。
韦先生从2006年第一次来深大,总共已来过四次,每次都会安排讲座,有时甚至来一次会安排数场讲座。先生极其认真,每次讲座都会印发提纲资料。先生风趣幽默,听者如坐春风,讲座场场爆满。先生的讲座充满力量,是思想的力量,更是人格的力量。先生的一生充满苦难曲折,先生善于从自身的人生经历来谈思想谈哲学,先生娓娓道来,如烟往事,风轻云淡。先生从不抱怨,更不煽情,总是把个体生命放在历史和时代的大背景大脉络中去考量反思。先生对历史有深邃的洞察,对现实有清醒的认知。开阔的视野、丰富的阅历、旷达的胸襟、理性的思辨凝结为一种风骨、一种鲜活的感染力。此所谓“听其言也厉”也。
韦先生最近一次来深大是2014年,今天,关于先生的印象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只剩下一些画面了。近几年,深大人文学院国学班的学生每年都会去台湾佛光大学交流访学一学期,学生们都会专程赶往台北去拜访韦先生。看到学生们在韦先生家中环坐于先生周围的照片,看到照片中的韦先生依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目光如炬,看到青年学子们专注入神、会意微笑、如沐春风的情态,温馨的感觉油然而生,同时,总会浮现出韦先生在深大的一幅幅画面。
韦先生出入中西学术,又独立思考探索;他富含激情,又冷峻理性;他著作等身,硕果累累,韦先生是智者。智者乐,祝韦先生开心快乐!
韦先生从苦难传奇的人生经验生发出对人性的温情关怀;他通过对民族历史思想的考索,力图使传统与现代结合;他关心现实、关心两岸发展,体现出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对中华民族前途的关切,韦先生是仁者。仁者寿,祝韦先生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