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近世史家陈寅恪先生在1963年冬写就的一首七律诗题中用到的这句,近年每被学人称颂和引用,以抒用世为学不易之慨。这句话虽以陈寅恪而名,却非他戛戛独造,看诗题即知端倪:《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
这个诗题很长,且没有句读,但粗览即能明白大意。“钱柳因缘诗释证”即陈氏后来的成名作《柳如是别传》。项莲生鸿祚即清代词人项鸿祚,字莲生。这个诗题交代得非常清楚,“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句话是项鸿祚说的。原文出自项鸿祚《忆云词甲稿序》: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时异境迁,结习不改,霜花腴之剩稿,念奴娇之过腔,茫茫谁复知者?
“遣生”之所出,钱锺书先生考证糜细。《管锥编》“悦生”条,引项鸿祚此句,在“不为无益之事”前,加了“嗟夫”两字。我没有看项鸿祚《忆云词》的原书,但觉得“嗟夫”这个叹词,很符合项鸿祚的天性。谭献评其词:荡气回肠,一波三折,幽艳哀断。同时代评家将项鸿祚和纳兰容若、蒋春霖并提,以为词风一脉。朱孝臧评此句:“无益事,能遣有涯生。自是伤心成结习,不辞累德为闲情,兹意了生平”,当是项鸿祚的解语人。
伤心人别有怀抱。陈寅恪先生认为这话是为他而说的,或因于他穷十年精力为一个妓女作传不太被人理解的原因。失明膑足、穷毕生之功力写作《柳如是别传》,陈氏发出的“遣生”之叹,确非常人所能理解。今天看来,他写《柳如是别传》并非无益,对其时其境的他来说,不失为一种比较好的消遣方式。当然,这消遣里,还有一种排遣痛苦的价值在。通过这部诗史互证的大作,我们也由此看到了他有限的人生所发散出来的无限的光辉。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项鸿祚和他,真所谓异代知音,君子同慨。
今人情同陈氏,陈氏上接项氏,“遣生”所发的人生况味,满含着郁郁寡欢、怀抱不抒、志慨难酬的怆痛。这种凄婉,这种痛感,很大部分也因于作为学人个体的敏感。了不知、或者本能地拒绝在这沉重的“遣生”之外,还有相“悦生”之境的存在。
《管锥编》“悦生”条举清人郑文焯的话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见诸陶弘景“上梁武帝论书”。将“悦生”说的创见人归于陶弘景。然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七首初无此也”,所以钱锺书认为郑氏记忆错误。我翻上海古籍出版社王京洲先生校注本《陶弘景集校注》,确未见此句在录。
“悦生”之真主,不特郑氏失记,董其昌也犯了迷糊。《容台集·诗集》卷四《仿李营丘寒山图·序》云:“余结念泉石,薄于宦情,则得画道之助。陶隐居云:‘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千古同情,惟予独信,非可向俗人道也”。钱锺书批其“早误主名”。
那么,“悦生”句的真主究竟属谁?钱锺书跟着揭开真面:两语历代称引,实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一节:“既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爱好愈笃,近于成癖。”可见“遣生”句实从唐人张彦远“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这句演化而来。
从“悦生”而至“遣生”,虽则一字之变,其人生况味却甚为婉转幽远。考及张、项两人所处时代背景及自身经历,不难找到这个演进的因由。张彦远出身宰相世家,其高祖、曾祖、祖父皆当过宰相,家藏法书名画宏富一时。张彦远自幼受祖上濡染,精于书画创作和鉴赏,终成为有唐一代最有成就的绘画理论家。以这样的家世背景而从事绘画创作以及理论研究,确属悦生。加之唐代尚绮丽之风,不喜愁苦感伤,所以,张彦远的“悦”,当然是立足于人生一世的愉悦和对自我的取悦。这样的绮丽风流,一直影响到宋以后,贾似道将他的收藏室名为悦生堂,即取此意。
而项鸿祚生在清中叶,长于清末造。鼎革之后,士林文风、尤其是词作多倾于哀感顽艳、冶荡迷离一路,其中的纳兰容若、项鸿祚、蒋春霖诸家,更有南唐李煜的风致。时代风尚如此,加之项鸿祚天性中就带愁风,中年生逢家道中落,又屡应礼部试不第,故词作多伤心之语、愁苦之音。这样境遇下的穷愁著作,当然是无法如张彦远那样让自己愉悦的,所以,以写作而消遣有涯之生,便是他最好的寄托了。
也难怪,在这样的境遇下,项鸿祚终不得长寿,只活了38岁就辞世。比及张彦远92年的“悦生”(张彦远活了92岁),项鸿祚38年的“遣生”,似乎可以从这一字之变中看到命定的结果。
“遣生”之慨还有一个时代因素使然。即便如天性乐观幽默的钱锺书本人,在文字里流露的,也是“遣生”而非“悦生”。写于抗战时期的《谈艺录》序文,即言“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遣”字同一,钱用“遣日”,而不用“遣生”,或许有深意存焉。
然而,“悦生”说或许并非学人志慨的源点。《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庄子的本意是说:人生是有限的,但知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人生追求无限的知识,是必然失败的。前半句的哲学启示在于认识或知识的无限性,通常我们以这半句来励志育人。庄子的本意在于强调自然之道,这是他认为的处世常法,但不免有时代及其个体的局限性,当然,更含有道家的宗派门阀观点,不足为众生取法,这也是后世取其半句而用之的主要原因。
庄子这句话放到当下语境来理解,或许可以从中总结出一条“随生”说来。以“遣生”而溯及“悦生”,千百年来,学人志慨,无论顺境逆境,无论喜乐穷愁,孜孜矻矻所期望达到的境界,不都是在做“以有涯随无涯”这件事吗?以“遣生”“悦生”而及“随生”,虽不周备,也可成一说。庄子所谓的“随”,实质是一种追求,用今天的话说,其实是提醒我们:要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抓紧有限的时间学习,尽可能多地摄取广泛的知识。雷锋名言:“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当是“随生”说的正面启示。
放在有涯之生里来观照,庄子所谓的“随”,除了追求之外,应该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随心随性随意,有涯之生放在无涯的知里,最好的心态当也是不必斤斤于贪多求广,而是精益于一,才是为学之根本,即便是“一事不知,深以为耻”的陶弘景,出入儒释道三家,也不能穷通天下之学。“随生随死随读书”,或者“随学随读随生死”,当是“随生”说奥义所在。
抛开个人经历和天性因素,以当下语境来考究,“悦生”似更符合“不拘一格降人才”和“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时代共性,如果一定要别而用之,倒也不妨少年“遣生”,因为少年哀乐过于人,愁苦语都在这个时段里消化去最好;中年“随生”,则是明知来日渐稀,正该发奋读书;老年“悦生”,无非是提醒我们,还有什么比老来取悦自己、心情愉悦更重要的呢?!
今人喜引“遣有涯之生”,而不喜引“悦有涯之生”,或许是因为不知“遣生”实为“悦生”之变而来,更多的,则是对陈寅恪先生史家风骨的倾慕,而庄子提出的“以有涯随无涯”,则因一个“殆已”的结论而被忽略。如果庄子“随生”可以成为一个新说,或许有更积极的用世为学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