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谈起人物传记来,似乎都是指长篇的,二三十万字,甚至更多,总归是一本书,往往是一本厚厚的书。其实传主的重要性有高下,有关史料有多寡,读者的要求也是各式各样的,所以传记的篇幅可以有种种不同,就如小说一样,长篇、中篇、短篇、微型,不妨同时并存,作者可以各显神通,读者亦得以各取所需。
现在的情形恐怕是长篇的太多,来不及拜读。如果充斥着琐碎的细节或肉麻的自吹,更不敢多读。多写点小型、微型的传记如何?
中国古代的传记是一般都不太长,《史记》《汉书》都是如此,到中古时代,单篇的人物传记甚多,也都不长,甚或更短。
这种微型传记有两种常见的模式。一种是只记载传主的若干片段,而可读性很好,同时具有史学和文学的价值。让我们举两个例子来看。其一,西晋作家夏侯湛(243-291)的《辛宪英传》(《三国志·魏书·辛毗传》注引)。辛宪英(189-269)是他的外婆,曹魏名臣辛毗的女儿。该传记叙了她三件事,每一件都显示了这位杰出女性的水平:
宪英聪明有才鉴。
初,文帝与陈思王争立为太子,既而文帝得立,抱毗颈而喜曰:“辛君知我喜否?”毗以告宪英,宪英叹曰:“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
弟敞为大将军曹爽参军,司马宣王将诛爽,因爽出,闭城门。大将军司马鲁芝将爽府兵,犯门斩关,出城门赴爽,来呼敞俱去。敞惧,问宪英曰:“天子在外,太傅闭城门,人云将不利国家,于事可得尔乎?”宪英曰:“天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殆不得不尔。明皇帝临崩,把太傅臂,以后事付之,此言犹在朝士之耳。且曹爽与太傅俱受寄托之任,而独专权势,行以骄奢,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此举不过以诛曹爽耳。”敞曰:“然则事就乎?”宪英曰:“得无殆就。爽之才,非太傅之偶也。”敞曰:“然则敞可以无出乎?”宪英曰:“安可以不出!职守,人之大义也,凡人在难,犹或恤之,为人执鞭而弃其事,不祥,不可也。且为人死,为人任,亲昵之职也,从众而已。”敞遂出。宣王果诛爽。事定之后,敞叹曰:“吾不谋于姊,几不获于义。”
逮钟会为镇西将军,宪英谓从子羊祜曰:“钟士季何故西出?”祜曰:“将为灭蜀也。”宪英曰:“会在事纵恣,非持久处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祜曰:“季母勿多言。”其后会请子琇为参军,宪英忧曰:“他日见钟会之出,吾为国忧之矣。今日难至吾家,此国之大事必不得止也。”琇固请司马文王,文王不听。宪英语琇曰:“行矣,戒之!古之君子,入则致孝于亲,出则致节于国,在职思其所司,在义思其所立,不遗父母忧患而已。军旅之间,可以济者,其惟仁恕乎!汝其慎之。”琇竟以全身。
宪英年至七十有九,泰始五年卒。
三件事按时间先后安排。第一件还在她出嫁之前,虽然年纪很轻,已大有观察力。后两件都涉及复杂的政治问题,而她竟能像一位高级分析师那样把局势看得雪亮,她为亲属提出的对策也非常明智,取得了良好的预期效果。可惜当时女性不能从政,否则她完全可以成为优秀的政治家。
正文之外一头一尾非常简明,前面一句是总体评价,结尾一句写到她的去世时79岁。79现在不稀罕,那时是少见的高寿,所以要特别提到。
其二,萧统(501-531)的《陶渊明传》。同夏侯湛《辛宪英传》一样,这里也是重点写了传主几件有意味的事情。陶渊明(365-427)是多次当过官的人,这里自然要涉及他这方面的履历,但非常简要,而且大抵与公务无关,例如他担任彭泽令期间的三件轶事,每一件都很不俗。第一件——
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力”是当时的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陶渊明要求儿子要善待人家,表现了很难得的人道主义精神。第二件,他原打算拿全部公田三顷(代替官俸的土地)种高粱,以作饮酒的资源,遭到夫人的抵制以后,让步为只用六分之五即二顷五十亩种高粱,留五十亩种水稻——似乎全家人可以不吃饭,或吃饭的重要性只有他喝酒的五分之一。诗人气质,酒徒本色,一览无余。第三件,“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此事后来成了常用的典故。
用夏侯湛、萧统似的办法写点片段式传记如何?为什么一定要弄那么长,让人没有时间和勇气来拜读呢?
另一种模式是虚拟一个人物,借着为此人立传来写自传,写自己的思想风貌和处世态度。在这种模式下一般不去写具体的生平经历,而用写意的手法勾勒一幅自画像。这样的精神自传,可以举出阮籍的《大人先生传》为样板,笔者曾经详细分析过此传,结论说,此传实乃阮籍“一生的精神自传,他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从儒家到道家再到杂取儒道二家之精华、以极高明而道中庸为安身立命之基本的‘大人先生’,走完了他短暂而精彩的一生。”(《从孔融到陶渊明——汉末三国两晋文学史论衡》,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365页)
“大人先生”就是阮籍。
更典型的微型精神自传要数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最为精彩: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味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酬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我们读这种微型精神自传要特别注意其中所描写的精神风貌,这里的要点在于:完全不在乎物质生活水平的高下,吃、穿、住都不讲究,清贫而淡定,“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此其一。用诗人的潇洒态度读书,“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此其二。用写作来自娱,表达自己的情志,此其三。最有趣的是其四:嗜好饮酒,讲究尽兴和自然,醉了以后迅即退出,一向不至于失态。
五柳先生就是陶渊明。
读精神自传不必拘泥于顺便提到的细节。传中说先生“宅边有五柳树”,陶渊明家未必就是如此这般,宅边有几棵什么树,除了有象征意义之外,大抵无关紧要。
但是细节如果涉及精神风貌,那就不同了。即使是片段式传记也应选取一点传神的片段,例如萧统《陶渊明传》里记载了传主的这样两个方面:
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
一说其破琴,一谈其酒德,都很别致,能见出其风格。如果他家里有琴,高兴的时候就弹一曲,太普通了,不必入传。如果他请客喝酒,完全按世俗的套路进行,那也不必入传。
现在的若干传记,包括他传与自传,其中多有一般常见之弹琴喝酒之类,建议一笔删去。
李霁野曾经建议鲁迅写一部自传或协助许广平为之作传,鲁迅1936年5月8日回信说:“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倘使这样的也可做传,那么,中国一下子可以有四万万部传记,真将塞破图书馆。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这段话流露鲁迅绝顶的谦虚,也表明他认为传记中应多记传主的思想和言语,亦即注意精神的方面。
鲁迅担心可有可无之传记太多,将塞破图书馆,就一般的意义而言,这话今天读去颇觉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