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把课备好,我时常会去香港中文大学背书回来。有一天,在钱穆图书馆的二楼,我的手指顺着书脊划过,发现了一本英文书《中国之眼》(The ChineseEye),好别致的题目;抽出书读了起来。心头不禁为之一振,了不得,发现宝贝了:该书文字晶莹剔透,深邃的思想流淌其间、叮咚作响;是得道之人的手笔。等把全书看完,好似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蜕变,明白了我为什么是一个中国人。
有时会想:我们为什么是中国人呢?除了黑头发、黄皮肤这样的东亚体征,是不是更取决于我们的文化血液呢?我们筋脉里的中国血色曾经是多么的富美迷人,它的哲学、文学、绘画、建筑、服饰、饮食,等等。但经过了一百多年,我穿着西洋的衣服、住着西式的楼房、看着西方的电影、吃着现代的快餐,好似已经患上了民族文化的贫血症,曾经的富美与生动悄然流逝而未加察觉。然而,浩如烟海中的一本书,犹如沉积岩层中的一粒化石,清晰的承载了我们曾经有的模样;小心翼翼的把这本书捧在手心,悉心观赏揣摩它,偶尔竟至于找到自己的本色。《中国之眼》,就是这样一本书。
该书1935年在伦敦由梅休因出版社出版,出版一月即再版,引起了轰动;书中的盖世才华擦亮了西方人看待中国人的眼睛,让他们看到:中国人不是“阴险诡诈,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眼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炮,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老舍《二马》)的鬼魅民族,他们骨子里有的是世间最美的精致与高雅。
《中国之眼》是一本关于中国绘画的书。在它之前,类似的著作全是西洋人写成的,多是隔靴搔痒之作,没有对中国文化真正的了解。《中国之眼》的作者蒋彝(1903-1977),是个诗人、画家、作家、书法家,还曾经是个政治家,但归根结底是个中国式的君子文人,骨子里流淌着魏晋风流与不羁的才华。他的这本书可谓面面俱到,论及中国绘画的历史、题材、用具、类别以及与哲学和文学的关系,但它又不只是关于绘画的,而是揭示了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的精神要义。
或许可以借用谢赫(479-502)六法论中的“气韵生动”来阐释这种精神要义之所在。所谓“气韵生动”,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宇宙之中万物生命气息的自然流动,是万物精髓生动活泼的存在方式。画家或一切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在创作之先,先要把握住所要刻画物体内在的宇宙生命与精神,使之与艺术家本人的灵魂相调和,然后把瞬间抓住的这一灵感灌注在笔尖、渲染在纸上,传达出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生命体验。这样一种艺术效果的获取,来源于对中国文化的细细咀嚼、对历代大师积年累月的临摹、对祖国山川大河的饱览,以及在孤独清幽的环境里的冥思静想;最后,在灵光闪现的一刹那,完成对宇宙精神个性化的表达。
蒋彝就是通过对儒释道哲学的探讨,把中国艺术的本质与精髓连根拔起,以其清澈纯粹的语言告诉我们:这就是曾经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