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附言:近日读到李乔先生大作《陈寅恪也幽默吗》(《中华读书报》8月23日第9版),非常受益。该文提到陈寅恪先生抗战时期曾作了一副对联:“见机而作,入土为安。”并赞赏有加。但据我了解,该联应非陈先生所作(集)。笔者恰巧有短文谈及此事,谨此交《中华读书报》发表,以求教与大方之家。短文并非读到李乔先生文章后作,故此也不改变先前的叙述口吻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汪曾祺先生发表了他的散文名篇《跑警报》。该文以从容笔调写吃紧场面,形成极富魅人的张力,这样的功夫非一般人可比,我们暂且不论。只文中随笔引出的两副对联,读后也令人难忘。
“……这些防空洞不仅表面光洁,有的还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图案,缀成对联。对联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记得两副,一副是:‘人生几何 恋爱三角’;一副是:‘见机而作 入土为安’。对联的嵌缀者的闲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许是有感而发,后一副却是记实。”
这两副联真个精彩。我们这里先来看看后一副:“见机而作”“入土为安”均为国人口中的熟语成句。上句之“机”,大家常用为“机会”,此时指“飞机”也刚好。下句是在有人逝世的特殊场合才用,可这时表达人们躲进防空洞才“安全”的意思也很贴切。
谁人集出如此精彩好联,汪曾祺先生并没有记出。他只是说:“对联的嵌缀者的闲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可见他也并不清楚“嵌缀者”为谁?随着汪先生这篇《跑警报》流传,对集该联者为谁便有了猜测及说法。渐渐地,集联者指向了大学者陈寅恪。笔者在200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哲意的沉思》一书中,就读到过这种说法。该书作者为著名学者金岳霖先生,他在晚年的回忆中记述:“抗战时,他(陈寅恪)不在昆明的时候多。有一短时期他也来了。当然也碰上了日本帝国主义的轰炸。离郊区不远的地方,有些人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上面盖了一块很厚的木板,人则进入坑内。寅恪看来也是喜欢作对联的,他作了‘见机而作,入土为安’的对联。不久以后,他好像是到英国去了一次。”
金岳霖先生本人也喜好对联,自己曾撰有佳联(譬如他为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所作“梁上君子;林下美人”等)。故此,他对对联就有兴趣和关注。当时他就在昆明任教,与陈寅恪有联系,所以,他说此联为陈寅恪先生所集,可信度是较高的。
描述抗日战争期间知识分子活动的《南渡北归》也持此联为陈寅恪所集的观点。作者岳南在书中写道:“当此之时,住在靛花巷史语所楼上的陈寅恪等人,同样遭受敌机轰炸威胁,为了躲避空袭,傅斯年命人在楼前空地挖了一个大土坑,上盖木板以作防空洞之用。但坑里经常水深盈尺。住在三楼的陈寅恪一遇警报,不惜带着椅子坐在水里,一直等到警报解除。为此,陈寅恪曾专门作过一副带有调侃意味的对联:‘闻机而坐,入土为安。’‘机’,是指日本的飞机,‘入土’者,入防空洞也。”岳南还认为,此为“正宗”:“汪(曾祺)氏回忆说,至今自己还记得两副,一副是:‘人生几何,恋爱三角’;一副是:‘见机而作,入土为安’。后一副显然是抄袭了陈寅恪的诗句……”
这般引来,无论“见机而作”或其他,应该可以看作陈寅恪先生所制才是。可是,近日笔者在阅读一本书时,却发现集联者其实另有其人。前不久,笔者购到一册《卢前笔记杂钞》(中华书局2006年4月第一版)。卢前也是一位诗词及制联高手。据他记述,抗战之时,他零星记了一点日记,后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留着参考,也可以作为大时代的断代观。”这其中有一节文字,小题目即为“入土为安”。说的是卢前一家在南京之时,为躲避日寇飞机轰炸,最先是加一扇门板,堆两三床棉被在桌子上,全家躲在下面。经过朋友帮助,他在自家院子造了一座可以容20人的“小型地下室”:“与瓦工说好建筑费是八十元,添上五十元的砂和沙袋;第五天的晚上已落成了,于是‘窜地洞’成了我们每天必有的工作。我集了两句古语作为地下室的门联,道:‘见机而作,入土为安。’朋友们反笑我这样的闲情逸致。”
南京后来陷落,时间在1937年12月。卢前这副集联在此之前完成无疑。那么,除去作为地下室“门联”,他还发表过没有呢?卢前也有说明:“《炮火中流亡记》是在逃亡的道路中信手写成的。二十七(1938)年二月,在武汉曾经发表过。由于王平陵兄的好意,曾得到80元稿费,以这笔稿费帮助我的表兄一家到重庆。”这组《炮火中流亡记》中,就有这篇“入土为安”。可见,此联集于1937年,发表也在1938年2月之前。
有很好声誉的《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美]易社强著,饶佳荣译,九州出版社2012年3月第一版)中记述,包括清华、北大、南开三所高校合组的西南联大,学生老师大都于1938年三四月份抵达昆明。“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第一批敌机来袭,扔下十颗炸弹……”(见228页)那么,“跑警报”此后才开始。人们制作对联,恐怕还应在此后吧!
这样看来,这副对联的最初集者,多半是卢前先生。至于传言陈寅恪先生所集,笔者以为,可能性非常有限。由于这副对联上佳,又精短易记,加之其中情形,为大家感同身受,流传起来,无论口头、文字,是非常容易的。笔者以为,这副联陈寅恪先生也许听说过。到了昆明,自己的状态又是一种,所以就有了笑谈式的“闻机而坐”。突出了一个“坐”字,因为这是自己区别他人的地方。当时报纸较少,也许就有人读到,或者听人说起卢前先生的这副集联,感觉好,西南联大学生就将其镶嵌在“防空洞”里。传播开来,想找个“主家”。陈寅恪先生为制联大家,“闻机而坐”又从他处传出,所以,陈先生自然就被当成了该联的制作者。
所以,笔者以为,这副联的版权,应当归于卢前先生。虽然卢先生本人也许并不在意这个版权问题,但我们还是“物归原主”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