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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9月13日 星期三

    为这座城市造房子的人

    毛时安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9月13日   03 版)

        他是一个幽灵。在我生活的这座现代化大都市里,如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他像长笛透明的音符潇洒地洒落在湖畔河边弄堂深深的尽头,像气势磅礴的交响曲轰响闹市宽阔的路边。你可以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认识他的人,但你无法避开他,因为不经意之间你就会在这座城市遇见他。他把他的灵魂他的才华镌刻在了这座城市的大地上。然后他就一去不归了,消失在一片茫茫的虚无之中了。

        60年前,我还是个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孩子。一年过生日,父母带我走进南京西路头上一栋深棕色的高楼。它陡峭的雄姿矗立在路边,是那个时代上海的地标,最高的建筑。在周围楼群的簇拥下,它像帝王那么地尊贵显赫,那么地一览众山小。我记住了一座叫国际饭店的建筑,一座近半个多世纪雄踞亚洲高度宝座的建筑。旁边还有一座浅黄色横在南京路上,隔着黄河路,似乎在和国际饭店悄悄说话的建筑。建筑在一片片连续的薄板中升起一片风帆般隆起,写着“大光明影院”几个大字,入夜,霓虹灯在夜空骄傲地闪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一度和电影走得很近很近,很热络。在那里,围着白杨、张瑞芳、孙道临、秦怡,还有谢晋、吴贻弓,指点中国电影如画江山。还有张艺谋、陈凯歌、吴子牛许多若干年后如日东升的电影艺术家们坐而论道,目睹了中国电影的又一段一去不复返的红红火火的流金岁月。

        后来,我像做梦一般跨进了童年向往的圣殿般的作家协会工作。开始有人介绍说是旧社会“火柴大王”刘鸿生的宅院。呆了一阵子,有人纠正,是他弟弟刘吉生的府邸。绘着风景的长条彩色镶嵌玻璃窗,神秘美丽的光亮中,异常气派的旋转扶梯从一楼盘旋到三楼,扶梯的铸铁栏杆“KS”的纹饰,证实了主人的信息。从楼梯顶部往下,可以看见楼梯像海贝一般美丽的圆弧袅袅升腾而起。底部黑白相间的地坪,像数学方程式节约明快。我在小楼西南角的204房间办公。一个房间里年长的有我老师徐中玉、诗人罗洛,还有同龄的赵长天、宗福先和叶辛。南面有铸铁的大门,门两边有连着墙体装着大镜子和欧式雕花的水曲柳衣柜。推开大门,就可以看见院子的花园,不管人家世事变迁,永远郁郁葱葱的绿。那尊由巴金老花匠李师傅文革中保下来的女神普绪赫大理石雕像伸展着美丽婀娜的半裸躯体,仰望着蓝天。几个娃娃和一汪清水,围绕着她。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和长天一起,我们站在阳台上,伸手几乎可以摸到撑起小楼的希腊爱奥尼式的圆柱,爬山虎的藤蔓和枝叶婆娑地沿着深棕色的墙头不依不饶地伸过来。小楼的东边是《收获》编辑部。巴金先生的女公子李小林和她的编辑们,永远地埋在来稿堆里。

        在文化局工作,逢年过节我去看望老艺术家孙道临、王文娟夫妇。淮海路和武康路夹角,一栋七层的高楼拔地而起。从上面看,像一只巨大的熨斗;从正面看,像一艘起锚远航乘风破浪的巨轮。这座楼使周围一切猛地就有了庄重恢弘优雅的不凡气度。七楼的环形大阳台,可以极目远眺,似乎能把人间万象尽收眼底。整栋楼就像马勒的交响乐,宏大而不失次序。沿街长长骑楼下的连续券门,就是一小节、一小节由小号吹奏出来的嘹亮乐句。孙道临王文娟夫妇就住在这栋大楼后来加的四楼里。当年赵丹、王人美、上官云珠、秦怡、郑君里这些中国家喻户晓万众瞩目的电影明星都曾在这里过过“日脚”。在孙道临王文娟的面前,我真正领略了气质和风度。大楼曾有过一个显赫威风的名字:诺曼底公寓。现在很平民,叫武康大楼。

        恕我孤陋寡闻,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些建筑出自同一个建筑师的手笔。他就是当今已经赫赫有名的邬达克,一个来自欧洲的建筑师,一个连国籍是匈牙利还是斯洛伐克都不太分明,一个身上却流淌着两国血脉的建筑师。就是这样一个建筑师,在上海,他居然留下了住宅、影院、教堂、医院、饭店大大小小六十多件建筑作品。其中三分之一列入上海优秀历史建筑。它们不娇不宠却流光溢彩,装点着这座城市。就建筑师和上海这座城市的关系而言,迄今无人能出其右。以致建筑史如此家断言,如果没有邬达克,上海的建筑史家将完全是另一部建筑史,而且上海的近代建筑史将不得不重写。这种情景,在人类建筑史上实属罕见。

        就建筑师和城市的关系的重要性而言,邬达克使我想起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伟大建筑天才高迪。一座和上海同样伟大的城市,虽然20世纪最伟大的现代艺术家毕加索、米罗、达利都和巴塞罗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走在巴塞罗那街头,我最大的感动居然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叫“高迪”的建筑师。他的旖旎瑰丽像来自云端的奇思妙想,飘忽在巴塞罗那街头的屋顶瓦檐烟囱砖墙门楣窗台上。米拉公寓、巴特拉公寓、古埃尔公园……它们像海浪一样的曲线汹涌澎湃地涌来,室内像大海里的贝壳盘旋蜿蜒,充满了自然主义神秘诡异而又生动的气息。圣家族大教堂170米高的尖顶犹如巴比塔直刺蓝天,犹如一部结构宏伟迷宫般的交响乐,永远被脚手架和塔吊簇拥着,一百多年了,建设还在“正在进行时”中。在巴塞罗那,你似乎走不出高迪的怀抱,就像我这个穷人的孩子,在上海,还不懂事,就被邬达克拥抱过了。

        《爱屋·及邬》画展中涉及的画家,我大都很熟悉。他们生活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致力于在宣纸和画布上描绘这座城市的肖像,用原创的发自内心的艺术语言。这座城市已经成了他们心头永恒的爱人。她绰约的风姿,内心的律动,寒暑晨昏的表情,乃至她的忧伤,他们都了然在心。展现在他们的作品里,和现实一样的清晰,又像梦境一般的遥远飘渺。他们真的是爱这座城市,爱这些房子,爱设计这些房子的邬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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