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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6月21日 星期三

    我的书桌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6月21日   03 版)

        老家里的那张老式三抽桌,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件既普通又特殊的家具。那样一张书桌,进入农家,好像是一种召唤,召唤着子孙后代,有一个将用这张书桌写下一些什么。我的祖上世代务农,他们把一张书桌摆在家里,是一种诗书传家的祈愿吧。

        我当上村里小学民办教师那年,在公社开教师会,会上发下来县毛泽东思想宣传站印发的各种形式的宣传材料。我看了,觉得这种东西我也可以写,于是,我就在家里的那张书桌上开始写了,写好以后,便寄到县毛泽东思想宣传站去。那就是我最初的正式写作,算不上多么庄严,但却是认真的。

        一天早晨,忽然有一张通知由公社传到了我们村里,一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通知上盖了朱红的大印,通知我去县里参加全县文化工作会议。会议结束以后,有七八个人留下来,参加文艺创作学习班。学习班由县文化馆负责主办,县毛泽东思想宣传站恢复了文化馆原名。留下来的七八人中有我。

        我们住在县委招待所的东厢屋里,屋子里用砖砌了大通铺,铺了麦草,铺了苇编席子。我们在大通铺上睡觉,也在大通铺上写作。另外那几个人都准备了一个硬纸板夹子,把夹子当书桌在上面写作。我没有硬纸板夹子,就把稿纸铺到行李卷上,趴着写。我那时候写得很快,写一个独幕小剧本,晚饭后开始写,一直写到天亮,就写完了。一夜不睡,也不觉得怎么累。我的青春热情竟是那般高涨。那个学习班还未结束,我写的小剧本《二寸之差》被文化馆辅导创作的人看中,推荐到烟台地区艺术馆。艺术馆的复信在学习班将近结束时寄来了,说我的剧本有“编造”的痕迹。我那时候很想不通,我看到的油印小剧本,不都是这样编造出来的吗?

        那个小剧本推荐未中,并没有把我的写作热情扑灭。县里二十余天的文艺创作学习班结束之后,我回到村里,教着小学生识字学习之余,仍然写个不止。在我家里那张老式的书桌上,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写。我不光写小剧本,也写诗歌、写散文了,只是还不敢写小说。我觉得写小说是绝不寻常的。

        不参加县文艺创作学习班的日子,我仍然在家里的那张书桌上写。我写的小剧本《支农新曲》,由县文化馆的人谱了曲子,油印出来,分发到全县。那是我的写作第一次“发表”,虽非“正式”,也非铅印,但是,它给我的鼓舞绝不下于后来的作品正式发表。我写的小戏《出车之前》《根深苗壮》,公社组织代表队排演,参加全县文艺创作会演获了奖,给我带来了命运的重大改变。我就此被贫下中农推荐选拔,成为工农兵学员,入栖霞师范上学。那一些作品,都是在我家的那张老式书桌上完成的。去栖霞师范上学的头一天,大个子邮递员骑自行车由村西头进村,送来了村里订的《大众日报》,那上面刊载了我的散文《红石峰随笔》。那是我的作品第一次正式发表。我的处女作问世的日子是1974年9月24日。

        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中学教书,星期天、放假的日子回到家里,我还会在老家的那张书桌上写。那张老式的书桌,红油漆早已变为栗红,我有时候会用手轻轻地按一按桌面,默默地感受它传递的无声信息,那信息是从我务农的祖先那里传来的,我接收到了,不敢轻慢,我只有不停地写下去,刻苦地写下去,才不负祖先那诗书传家的祈愿。我的父亲,是深切地理解那种信息,也明白我的志向的。那个冬天,父亲起意要为我做一张写字台。那种写字台,是公家的一些单位才有的。父亲要为寻常人家的儿子做那样一个写字台,该是多么壮阔的胸怀才能产生的想法,我没有拒绝,只是深深地感动。知子莫若父,父亲知道他的儿子是要终生“写字”了。写字台上的“写字”,绝不是那种被后来的一些写手轻飘飘叫成的“写字儿”,而是生命的重托,由祖先,由父亲,交付下来。

        冬日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妻子由教书的中学回家,父亲领我们到邻家的一所空屋子里去看,写字台已经做好,漆了米黄色油漆,沉稳地落成在那里了。父亲用手抚抚桌面,脸上的笑容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温蔼。写字台台面和抽屉小厨等基本材料,是刨了园里准备盖房子的一棵梧桐树做的。父亲特地从邻家讨换了硬实的木料,做了写字台的抽屉面板,那上面安了镀镍的把手,在冬天的屋子里莹莹闪亮。

        父亲在那一年秋末冬初的阴雨日子里病逝,他为我做的写字台,随我进入县城,先是安在租住的一户人家的东厢房里,它有了一个最明亮的地方,面窗而安,冬日里阳光临窗时,台面上一片温煦。我愿意像父亲当年那样,用手轻轻地抚一抚,我还会轻轻地按一按,更切实地感受它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在父亲为我做的写字台上写作,暑热时大汗淋漓,胳膊上流下的汗水把台面打湿。不出汗的时候,胳膊在台面上磨擦,直到把油漆磨掉。等到我调离招远县文化馆,到烟台文学创作室做专业作家,台面上已经留下了我的胳膊磨擦过的痕迹,右胳膊留下的痕迹重,左胳膊留下的痕迹轻,那是右手握笔写字的原因。我在这张写字台上的写作,是倾尽了全部心力与体力的。1993年入冬至1994年春末,我在它的上面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沉钟》,那是我的第一次生命长跑,那不是单纯的脑力劳动,而是重体力劳作,我常常会感到力不能支。除了《沉钟》,我的大部分中短篇小说也都是在这张写字台上写成。它的台面上留下的胳膊磨擦的印痕,是我的生命留痕,我的万千文字,一字字一行行由它的台面上走过,走向远处。我的祖上留下那张老式书桌,我的父亲为我做一张写字台,他们诗书传家的愿望,不至于落空了。

        1996年初冬,父亲为我做的写字台随我东迁,安到我烟台的家里。父亲为我做的写字台,还是我日里夜里写作的书桌。我的读书,也是坐在它的跟前,把书页在台面上展开。我的书桌,就要这样伴随我的终生了。我的长篇小说《红晕》在招远动笔,到烟台完成,之后的长篇小说《淘金岁月》《黄金四书》《九曲回肠》等等,都是在这张写字台上写出。由老家那张老式书桌上开始的写作,在这张写字台上进入黄金时期。人会老去,书桌也会老旧,然而,书桌的生命会比人的生命更为长久。我老家的那张老式书桌,我不知道是哪位祖先置下的了。我使用时间最长的这张写字台,在它上面完成作品最多的写字台,也将传给我的后代;他们该会记下,那是我的父亲为我做的。诗书传家,那是我祖先的期望,是我父亲的期望,也是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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