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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6月14日 星期三

    暮年诗赋动江关

    顾农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6月14日   15 版)

        人们关注庾信的作品,一般首先是赋,其次是诗。这是很自然的,诗与赋正是当年最重要的两种文学样式,而庾信又正是“暮年诗赋动江关”的。但庾信在其他文体中仍有名篇佳作,《思旧铭》即为突出的一例。

     

        《思旧铭》是为纪念他的老朋友萧永而作,题目大约由向秀的《思旧赋》延展而来。萧永是梁武帝的弟弟、鄱阳王萧恢(476~526)之子、第二代鄱阳王萧范(499~550)的弟弟,因为是当今皇亲二代,因得以封观宁候。这种全无劳绩也基本没有什么能耐的侯爵当时很有一些——单是萧恢的儿子们,封侯的就有39位之多。这些爵爷在侯景之乱中完全无所作为,结果死了一批,垮了一批,还有些到处流浪,终于烟消云散。

     

        稍后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篇》中写道: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簷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雇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诠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则驽材也。

     

        这些还只是一般贵游子弟的昨日今朝;皇室子孙前后的落差就更大了。一旦失去特权,这批人就什么也不是,只是可怜虫。

     

        观宁候萧永也正是这么一种角色。侯景之乱中他和类似的几位一度依附临川周敷,而其人也只是一方豪强,在天下大乱之时根本保护不了这些身份高而素质差的皇室子弟,于是很快就把他们都送到萧绎那里去了。《南史》卷六十七《周敷传》云:

     

        周敷字仲远,临川人也。为郡豪族。敷形貌眇小,如不胜衣,胆力劲果,超出时辈。性豪侠,轻财重士,乡党少年任气者咸归之。

     

        侯景之乱,乡人周续合众以讨贼为事,梁内史始兴蕃王萧毅以郡让续,续所部有欲侵掠毅者,敷拥护之,亲率其党,捍送至豫章。时梁观宁侯萧永、长乐侯萧基、丰城侯萧泰避难流寓,闻敷信义,皆往依之。敷愍其危惧,屈体崇敬,厚加给卹,送之西上。

     

        所谓“送之西上”就是把这一批高级包袱送到江陵去,请准备上台当皇帝的萧绎来安顿他们。那时庾信正在萧绎那里当官,因此也就认识了萧永等人,《思旧铭》中提到他们曾经接杯酒之欢,作风月之游(“昔尝欢宴,风月留连”),说的都是江陵旧事。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庾信出使北方,被扣,不久江陵失守,萧永和大批上层人物统统被西魏军队掳获而去,成了北方的战利品。大约因为原先并没有什么官职,北方(西魏和稍后的北周)对萧永没有作出特别的安排,但到底是一位前侯爷,所以也还客客气气,没有怎么为难他。

     

        来自萧梁的高级战俘萧永,在北周自然百无聊赖,不久即死去。萧永其人史书无传,而庾信《思旧铭》序中首先就说“岁在摄提,星居监德,梁故观宁侯萧永卒。”太岁在寅曰摄提格,这里的寅年当是戊寅(558),“监德”指正月,这时离先前江陵陷落的承圣三年(554)冬天,也就三四年时间。萧永过去养尊处优的生活自然不能继续,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深感痛苦,唯有一死了之,算是解脱。

     

        当萧永新死时,也是从江陵被掳获到北方来的大名士王褒(字子渊,514~577)曾作《送观宁侯葬》诗蒙羽高峻极,淮泗导清源。刑茅广裂地,跗萼盛开蕃。纷纶彤雘彩,从容琼玉温。冲飙摇柏干,烈火壮曾昆。畴昔同羇旅,辛苦涉凉暄。观风方听乐,垂泪遽伤魂。造舟虚客礼,高闬掩宾垣。桂树思公子,芳草惜王孙。今晨向郊郭,犹似背轘辕。丹旐书空位,素帐设虚樽。楚琴南操绝,韩书旧说存。西靡伤新树,东陵惜故园。自怜悲谷影,弥怆玉关门。余辉尽天末,夕雾拥山根。平原看独树,皋亭望列村。寂寥还盖静,荒茫归路昏。挽铎已流唱,歌童行自喧。睠言千载后,谁将游九原。

     

        由此可知他们也曾有过很多的交往,后来更一起历尽辛苦,不免同病相怜。现在故人已逝,自己极其悲怆,深感孤独无助,送葬归来,心中一片荒凉(“寂寥还盖静,荒茫归路昏”)。将来谁会知道这里埋葬着一位曾经地位绝高的公子王孙呢。

     

        庾信的《思旧铭》内容更加丰富些,尽管这里完全用典故说话,用各种历史故事和人物的碎片来暗写当下,不免有些闪烁模糊,但就表现情绪而言,他本人应当毫未感到任何障碍。他历来用这样的笔墨表情达意。

     

        这里当然要说起梁末的天下大乱,沧海横流,国破家亡,玉石俱焚,“鱼鳖与蛟龙共尽”。此时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而埋怨天地也完全无用,“所谓天乎?乃曰苍苍之气;所谓地乎?其实抟抟之土。怨之徒也,何能感焉!雕残杀翮,无所假于风飙;零落春枯,不足烦于霜露。”天地历来是人们最后的希望,而现在情形已经令人完全绝望,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里当然也要说到观宁侯萧永的地位如何一落千丈,过去连精英分子也迫不及待地前来巴结,而现在则是先前的门下客也都走散了(“幕府昔开,贤俊翘首,为羁终岁,门人谢焉。”)。这种世态炎凉历来是让大人物痛心疾首之事。倒霉以后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虽然也会有所下降,但总还不至于匮乏,萧永就还能保有他的美酒和雅琴,此时最叫他受不了的是精神上的失落。

     

        《思旧铭》关于萧永的匆匆离世未作任何说明或暗示,大约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就是一般的正常死亡;庾信浓墨重彩加以抒发的是自己的哀伤:麟亡星落,月死珠伤;瓶罄罍耻,芝焚蕙叹。物伤其类,不禁潸然泪下矣。

     

        最令人伤心的是死于外乡,无从归葬。中国古人历来重视狐死首丘,不管死在何地,一定要归葬故乡,同先前去世的长辈们待在一起,这才能获得归宿感安全感。而现在南北对峙,此事完全没有可能做到。“万里归魂,修门讵入。坟横武库,山枕卢龙。思归道远,返葬无从。徒留送雁,空靡长松。”庾信在为好几位死于北方的原萧梁高官写的墓志中,一再提到他们“返葬无从”的悲哀——在这种时候,已经上了年纪的庾信肯定想到了他自己,将来也是流浪无归的孤魂野鬼。

     

        《思旧铭》与其说是庾信怀念旧友,不如说是他在哀悼自己。

     

        作为《思旧铭》先导的有两篇名作,一是向秀的《思旧赋》,一是陆机的《叹逝赋》。

     

        庾信将自己的这篇作品题为《思旧铭》,表明他心目中正有向秀,所以在序和铭辞中一再提到向秀所思念的旧友嵇康(“嵇叔夜之山庭,尚多杨柳”、“托情嵇阮,风云相得”),其实萧永的情形同嵇康相去极远,大抵无从连类;庾信本人同萧永的关系,也同嵇康阮籍毫不相干。但既有名篇在前,自然乐得攀附。

     

        陆机《叹逝赋》也是因悼念逝者而作,其小序云:“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暱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内,索然已尽,以是思哀,哀可知矣。”其末尾归结为“乐颓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年少,余将老而为客。”终于落实到自己。萧永正是客死于北方,庾信深感自己也将是如此,而且都无从归葬,这在他自己看来,那是要比陆机更悲惨得多了。

     

        《南史·周敷传》提到的丰城侯萧泰(518~568),也是萧恢的儿子,后来亦复由南而北,他死后庾信曾为作墓志,颇可与《思旧铭》互相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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