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待人总的来说是公平的,比如,煊赫一世、荣华尽享者未必没有触霉头心绪黯淡的时候,不如意事常八九的平头布衣,当检点平生,也难免有令其眼睛一亮的往事。何以知之?不才如我,久而难忘的事亦竟有三桩。虽然在大人物看来必为区区小焉者,然而我不这样看,既为一介细民,事大又能大到哪儿去?
此所谓三事,按时间顺序,第一事是1984年初,在四川大学本科快毕业时考本校硕士生,因为我是考生中唯一答对“湖上,闲望,雨潇潇”是温庭筠词句的,导师成善楷先生(入学一年后根据系里工作安排转到了项楚老师名下)坚谓可免复试,直接录取。当时内心里的那种侥幸感和荣耀感,实不亚于今日诗词大会的胜出者。
第三事发生在本世纪初,虽然已届不惑,还算年轻气盛,写了一篇商榷性的短文《读什么音听谁的》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此实即大学者所说的豆腐干块,壮夫不为者。可是江海不择细流,没承想收到扬之水先生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几行钢笔小行楷鼓励的话,最后一句记得清楚,“当为君浮一大白”。此事又何以值得夸耀?因为天底下如果还剩一位不虚与委蛇的人,那就是女史,所以我拿她的话当真。
第二事,就要说到正题了。入研究生的第二年,邱俊鹏老师给我们授唐宋文学专题课,所讲均老师平日思考的各类问题。其中提到陈子昂,认为历史评价过高,可以再作审视。此恰与我之前所读印象相合,所谓心有戚戚焉,于是重读陈集,旁搜材料,仔细研判,分别是非,写成《关于陈子昂的重新思考》一文,觉得还有些新意,投到哪里去呢,管他,《文学评论》吧!
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远不像今天把刊物划作三六九等,再以刊物等级的马首是瞻,但从老师和师兄那里也早知道中国文学的学术期刊,最牛的大咖就是北京办的《文学评论》,最牛,说的不是等级,是口碑!而且进大学不久,我就读到过上面的一篇文章,钱锺书先生的《诗可以怨》,是这篇文章,让我从三十多年前开始就成了铁杆的钱粉。
满怀期待却又确出意料的事发生了,约摸过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我都快忘记(或者说不敢去想起)这事的时候,竟然收到了考虑刊用的来信,署名是《文学评论》编辑部。这真给一个22岁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带来了王侯不易的喜悦!接下来却是差不多两个年头的音信全无,我倒也觉得正常,《文学评论》嘛!硕士毕业,留校工作,接着又上北京考博士,文章终于登了出来,是1988年第2期,题目改成《陈子昂新论》,文更简而意更显了。
过了几年,博士又毕业了,刚入职中华书局没多久,首届国际陈子昂研讨会准备召开,主办者记得《文学评论》上的那篇文章,也给我发了邀请,这样就让我进一步思考陈子昂历史地位形成缘由及今人如何辩证看待的问题。我与中华书局文学室副主任徐俊兄同入蜀中,拜谒射洪陈子昂墓,参观陈子昂读书台,那里的百姓对乡先贤的崇仰让人感动。我在会上简略报告了自己的看法,回京后敷衍成《文学价值与文学史价值的不平衡性》一文,寄给《文学遗产》副主编陶文鹏先生,不几天就得到他如风卷夏云般的大草信札,寥寥一二十个字就布满一页信纸,记得差不多就是两句话,角度、内容均有新意,用!快人快语的陶公写信也如此,这已经是后话了。
到北京念书后,在一次会上遇见陈祖美先生,得知我姓名后笑着说,当年那篇文章是我给你发的,我立刻有遇到失散多年的亲人的感觉。当时就想,作一个好编辑对小人物来说多有意义!后来我果真作了编辑,就不自觉地拿陈祖美先生当榜样,不废大名家,重视普通人,尽量认真地去阅读没有请托的自然来稿,一旦留用了,心里就揣摸着对方如何同我当年一样地偷着乐,然后自己也抿嘴笑了!
后来,《文学评论》又陆续刊出《试论尊词与轻词》(1995年第1期)、《实学研究与文化探索――傅璇琮先生的学术思想》(1996年第6期)、《关于胡适的两部中国文学史著作》(2003年第4期)、《中国古代的诗画优劣论》(2010年第5期)等几篇文章,主要是经胡明、张国星二位之手发表的。国星兄还告诉我,在讨论写傅先生这篇文章的时候,编辑部起意设立“当代学人研究”栏目,于是很荣幸地,拙文成了开栏之作。胡、张二先生处理稿件的认真和专业,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不是一个高产的人,所以在《文学评论》上发的文章虽然不多,就比例来说不算低了。《文学评论》对我而言起的是一种标杆的作用,每当动笔的时候就想,嗯,争取这篇写成拿得出手给《文学评论》的水平吧,于是写还是不写,自己就会踌躇;开始写了,就会认真再认真一些。在我心目中《文学评论》是什么样的呢?那就是有视野,有思想,有才情,而又不趋时,不虚浮,不酸腐。一个人哪来那么多的见解和才情呢,于是我的文章就只能损之又损,以几欲无为。把最好的文章投给《文学评论》,我相信有这种想法和做法的学者多了去了。一个刊物办到这个份上,够了!
另外,我的文章中跟《文学评论》有点关系的还有一篇,是发表在《文学遗产》2003年第1期的《梁启超的词学研究》,获2003年度《文学评论》学术论文提名,名单刊于《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假如这算得上一个荣誉,那真正只能算作小小不言级别的荣誉。什么叫小小不言呢,它不设奖金不说,还不颁奖状,是为小小;不颁奖状不说,连消息都懒得通知到本人(是别的朋友看见了转告我的),是为不言:可见连主办者都没拿它当回事。可我就是挺珍视这个提名的,没别的,就因为它是《文学评论》弄的。另外还有一个因素,它是不需要个人申报的。
现而今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了,凡是需要申报的奖,申报过程中往往就容易发生不可言说的事,味道变了。所以,很难说是不是受《文学评论》的触发,若干年后的2010年,我为兼职的《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从马来西亚百盛基金会主席潘斯里陈秋霞女士那里谋到了一笔捐款,编辑部决定设立两年一届的“百盛-清华学报优秀论文奖”,首先制定的一个原则就是不用个人申报,全交给可以信赖的同行专家来评选,评选完了才发通知给获奖者。结果是,北京大学的东方学专家、乡贤王邦维教授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说接到自称是清华学报编辑部的电话,告知获奖而且还有一大笔奖金。“现在哪有晓都不晓得就把奖都评上了,而且还有奖金的呢,不会是骗子吧!”哈哈!
上世纪末刚调入清华大学的时候,知网草创,想去翻翻杂志还只能上学校图书馆。我在学术期刊阅览室排查了好几遍也不见《文学评论》的踪影,心想这图书馆当年可是“祥云缭绕的地方”(语出宗璞回忆清华图书馆文章的题目),钱锺书一进清华就发誓横扫它的啊,虽然后来中道衰落,怎么说清华文科复建也有十来年了!心有不甘,转求管理员查阅电脑,果然发现了《文学评论》的芳踪,原来它被安放在文学期刊室,与《当代》《十月》等刊物比邻而居着呢。问为什么,答曰,它不是有“文学”二字吗?得!虽说这比打发顾客到五金店去找《管锥编》的书店店员靠谱些,我还是见微知著地感觉到,清华图书馆太缺乏文科出身的人才了。于是我在一些能说上话的场合呼吁图书馆多进文科毕业生,指名道姓地推荐应该购入的图书,反复强调方兴未艾的电子资源的重要性。也许不是我人微言轻的呼吁起了作用,但清华图书馆确实是一件件去做了的,我也一度被图书馆聘为学院联络人,还奖励了一张400元的馆内复印卡,到今天都没用完呢!
我与《文学评论》的故事,到这儿说得差不多了。“冷淡生涯别有天”(宋人郑清之句),谢谢王秀臣兄打来约稿电话,为我提供了翻腾一遍三十年冷淡生涯与一份杂志之关系的机会。更要谢谢《文学评论》杂志,是她让我的冷淡生涯平添了一抹玫瑰色的前尘梦影。在这里,我要祝贺《文学评论》的60华诞,更祝福她有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