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听老师讲庄子,讲楚文化,讲它们较之子不语更多的飞扬灵动,一知半解。又见识几位同行谈论神及神性,更是一头雾水,对所谓有某种超验的神秘力量裁判道德、主宰命运深不以为然。随着阅历的增长,我渐渐发现我的浅薄。
那年参加北方边境的笔会,在那里第一次知道了鄂伦春的萨满。
正是黄昏,潮湿的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鸟悄悄地离开被太阳晒得温暖的树梢,振起翅膀,飞进树林深处。雾在林中飘荡。被树枝分割的天空特别明亮。一切浮躁都被洗净,仿佛远离尘世,心灵恢复了本来面目,被弥漫在原野上的沉寂滋润。森林成为艺术深沉、宁静的心理背景。
森林中站着鄂伦春部族的图腾:太阳,月亮,男人,女人,飞禽,走兽,十二个杜瓦兰神,栖息在十二种植物上的十二种动物……萨满的根基是万物有灵,可见的世界到处是不可见的力量,所有的生命和非生命、有机物和无机物都有着灵魂。没有创始者,没有寺庙,没有成文的经典,也没有规范的礼仪。萨满是超越时空的文化,用不着即定的分类逻辑。人们崇奉的是氏族或部落的祖灵和图腾,乃至一切动植物以及无生命的自然物和自然现象。
萨满是世界最早的宗教,几乎与现代人类出现的时间一样长久,文明诞生之前,人们用石器打猎时就已经存在。各种外来宗教传入之前,萨满独占了北方的古老祭坛。
拜火。拜山。拜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祖神的偶像挂于树梢,两侧是日、月和大雁、布谷。树间皮绳上悬挂着兽头和兽尾、脏器和四肢,兽头朝向祖神。凭借祖神的力量,同鬼神交战。
猛烈地击打神鼓,疯狂地摆动腰铃。“乌麦”(为婴儿抓回灵魂的仪式),送魂,祈求猎物,求雨和止雨,咒术与法术,占卜与跳神。神鼓和腰铃是萨满语言的载体。宏大而嘈杂的鼓铃之声是萨满音乐的全部。变幻莫测、简朴粗犷的野性音响,充满慑人魂魄的威力。萨满音乐不是生活之外的“艺术”,就是生活本身,是与神沟通的语言。萨满是“知者”,循着萨满旅程从另一个实在获得力量和知识。然后回到原本的世界,以其所得的力量和知识帮助自己或他人。由人到神,又由神还原为人。
自然是灵性和拯救的源泉,赋予人们改变境遇的能力。萨满相信万物皆活;万物相系;万物皆神圣。狩猎部族搬进了新居,古老的灵性修行并不曾消失。延续着大地灵性和个体意识转换与成长的主题,神秘的萨满依旧萦回在现代生活。
与主流的宗教不同,萨满只为与自然为友,并不追求彼岸世界。萨满的生命观基于人类自我实现的欲望。那便是寻觅自己的梦境,发现自己内在的神话。萨满的力量不是权力,而是人类与自然的整体生命力。在人类中心主义狂热肆虐造成的人类与自然的疏离乃至生态危机中,萨满强调自然与个体的能力,让所有的人都体验到与万物一体和万物之神圣,回归大地之母的怀抱、回归生命本身。
那些我仰慕的北方作家就是在这样的泥土、水和空气里、在众生云集真情裸露的地方成长起来。精神探求者们足踏在哲人向往的自由而新鲜的土地,像北国原野一样质朴而博大。
倾心地听一位作家深情地说起他的祖母:记得童年时代过年,祖母跪在佛龛前,那份颓丧和对神的埋怨神情。因为咽炎嗓子眼里一直堵着一团棉花,咳咳咳,扶着桌角站起来时不忘说一句:不长眼睛的神仙啊,从来看不见我给他烧香。她是那么渴望神对生命的尊重,在冰凉的时光中神是她唯一的慰藉,可惜神不长眼睛。守着最美好的山水过着苦难的日子,难道这就是命!一条长长的牛皮鞭子,最后没有叫醒春天,最后骨架疏散,鞭声干瘦,冻土地上的浮土都没有带起来。鞭声的甩亡预示了家族的败落。作家把这些故事入了文字,因为繁华和悲凉都十分神圣,都应该有人惦念。
由此作家认为,敬畏神灵的日子里,人是幸福的。乡村城市化的过程中最明显的一点是让我们丢弃了神。多么辽阔的大地,多么绵长的传统,才能孕育出这般诸多的神灵,它们如繁星散落在穷乡僻壤,默默地闪烁着性灵之光。贫困和苦难如影相随,神灵们却报答给敬奉他的人们温暖的未来。人与自然相互依赖的生活中,神灵让每个屋子里的人都不会独立承担人生苦楚,或自享人生美好。神告诉人,祖先的功德是繁衍子孙,享福之人是在收获先人清白人生的成果,遇着逆境则是为先人的恶孽赎罪。一个人的仕途、学业、经商的成就,均为祖先的荫庇,而今人的言行举止也都会被神看见,都会招来祸福。
这位作家最后说:怀念与神为伴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百姓才有神性的快活。
我的脑子像被电光火石的一闪突然照亮,深受启发:
文学的神性与生硬的哲学概念并无干系,而是个特感性的话题:神是民间美学与道德的归宿。表现出人类童年的天真。对文学来说,保有这种天真也就保有了文学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