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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4月12日 星期三

    南腔北调(161)

    稻香园拒绝现代化

    江晓原 刘兵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4月12日   16 版)
    特约主持 江晓原

    中华读书报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合办
    《稻香园随笔》,田松著,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年3月第一版,30.00元

        江:

     

        刘兵兄,田松教授年轻时的“稻香园”住宅,十几年前曾经是我们这群朋友常来常往之地。那时田松正在《中华读书报》上撰写他的专栏“稻香园随笔”,思想新锐,金句迭出,往往一篇见报就在朋友圈传颂一时,诸如“在自己的家乡失去意义”“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吧”“要年薪多少才能日日欢歌”……

     

        据我自己的体会,写专栏往往是一个“培育”思想的过程,写着写着自己的思想是会逐渐发展的。“稻香园随笔”似乎也有类似情形。在田松漂亮的文笔背后,他的反科学主义思想正在快速成长和发展,甚至开始和朋友们产生技术性的争论了——我们和他在大方向上是没有分歧的,但对于一些具体问题,有不同的想法和策略主张。

     

        随后,田松的思想大踏步向前迈进,终于进入对整个现代化进行质疑的阶段了。而一但进入这样的阶段,他就因激进而变得有点“寂寞”了,理解和赞同他的人渐渐少了。但是毫无疑问,仍然有一些学者和媒体人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愿意倾听他的意见。

     

        在进入这个阶段后,田松开始指导研究生们进行了一系列富有科学社会学和反科学主义主义色彩的课题研究,成绩斐然。这表明田松在富有思想激情的同时,也并不缺乏适应现实的务实意识,展现了一个学者良好的素质。

     

        刘:田松在学术界确实可以算是一个“异数”,一方面,他继承发扬了年青时文学青年的优势,以优美的文笔表达自己的独特见解,令人耳目一新;另一方面,又由于他的观点远远超前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因而被有意无意地排斥于一些圈子和场合之外。当然,他的天地仍然很大,仍然忙得不亦乐乎,这也还算是绝望中的一丝希望吧。

     

        《稻香园随笔》是田松2008年以前两个随笔专栏的合集。读他这些早年的文字,我们既可以回顾他的学术发展的轨迹,对于更大范围的读者,因其文笔的清新和思路的清晰,又暂时在某种程度上回避了他“后期”更为“激进”的命题,因而也颇具可读性和可接受性。不过,在这些早年的文字中,我们还是可以发现,其实他近期的许多观点,在早年便已有种子种下,只不过,在近期只是长得更为高大,又因此有“树大招风”之嫌了。

     

        江:

     

        你说的很对,我们可以详细剖析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比如《在自己的家乡失去意义》这一篇,田松质疑了一个数十年来在中国社会普遍流行的观念:农村的孩子要进城发展,县城的孩子要进省城发展,省城的孩子要去北京上海深圳发展,北京上海深圳的孩子要去纽约巴黎伦敦发展……总之,一个留在自己家乡的人被认为是“没有出息的人”,是失败者。当时田松将这种观念形容为“冥冥中的一把尺”,所以在这把“冥尺”的衡量下,在自己的家乡,生活将失去意义。“冥尺”从此成为我们这群朋友中的一个“典故”,经常在我们的闲谈和讨论中被提起和使用。

     

        让我们从“冥尺”典故的修辞效果和怀旧情结中回到主线上来。被田松质疑的这种流行观念,它的荒谬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那么纽约巴黎伦敦的孩子应该去哪里发展呢?所以这个流行观念的背后,实际上是我们许多人想当然所接受的“无限发展”观念。本来,对于一个学物理出身的人(碰巧你我和田松都是)来说,“无限发展”通常意味着指向某个在数学上“发散”的“奇点”,因而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的。但是事实上,许多人都对“无限发展”抱有莫名其妙的信念。或者说,许多人从未思考过“无限发展”是否可能,他们甚至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人类必将永无止境地向前发展。而这种永无止境向前发展的无限过程,有一个大家熟悉的表达方式——现代化。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我们同意“无限发展”不可能,那么田松所说的那把“冥尺”就要折断了。为了不再让人们“在自己的家乡失去意义”,我们就需要为想象中的“无限发展”寻找一个停止的点。而不管我们将这个点选在哪里,都必将意味着现代化的停止。也就是说,田松的质疑,在理论上必将指向激进的“反现代化”立场,而这样的立场是我们今天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的。

     

        但仅从“在自己的家乡失去意义”这篇文章来看,田松并未将激进的终极立场端出来,所以这篇文章还是很容易让一般公众接受和容忍的。但是正如你所说,他后面激进思想的种子,其实已经在其中悄悄种下了。

     

        刘:仿照你的方式,我也来谈一篇在我们这个小圈子当中被盛赞的文章——《要年薪多少才能日日欢歌》。其实,在我给清华的学生们开的写作课上,我也常常以此文作为范文,让同学们去欣赏和体会作者的构思、文笔和意境。

     

        这是一篇讲幸福问题和发展问题的文章,源自田松在云南西盟一座佤寨中的经历和联想。在那里,他看到当地的少数民族在晚会上唱歌跳舞,“洋溢着内心流淌出来的欢乐”,而当地却颇为“落后”,人均年薪只有600元。进而,他得出一个强结论:“如果你不能在当下获得幸福,那么你永远也不会获得幸福!”

     

        田松获得科学史博士学位的论文,就是研究云南纳西族自然观的,他曾较长时间去做田野调查,对少数民族的文化、传统、生活与发展问题一直有着较多的思考,我想,这也是他后来写出这篇文章的重要背景之一。

     

        这篇文章也是田松文章中引起诸多质疑的一篇,关键是他质疑了“发展”与“幸福”的必然联系。其实田松主要是在这篇文章中使用“冥尺”这个概念,反驳了用“冥尺”读数高低来定义幸福的作法。2005年发表的这篇文章中,他从保留“传统”与追求“发展”的矛盾为出发点,就幸福这个人人关心的问题,给出了他独特的回答。

     

        这篇虽然也是他早期的文章,但比起上一篇你谈的文章,其立场上和结论上的“激进”程度,要更接近于其后期的作品,当然,他后期的作品,在主题和论述对象上,似乎要更加“宏大”一些。

        江:

     

        先看田松的“早期”作品有好处,可以较为平缓地逐步理解他的观点。记得那时田松曾向我表示,“稻香园随笔”是他写得最认真、最有感觉的专栏。我想在持续写作的过程中,他的思想肯定在发展,他的论证也会逐渐完善。

     

        比如,“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这样的文章,必将从思想上导致对现代化的整体否定,那些义愤填膺的科学原教旨主义者往往会自以为理直气壮地质问道:难道要我们回到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时代吗?!这种质问让他们感觉自己真理在握气势如虹,其实许多以“难道要……”句型表达的质问,往往只是无理取闹或强词夺理。在田松的文章中,他也从来没有表达过希望回到刀耕火种茹毛饮血时代的愿望。

     

        作为一个学物理学出身的人,田松当然知道理性和务实的价值,哪怕在内心他真的欣赏“刀耕火种的生存智慧”,真的向往年薪600却能日日欢歌的瓦寨生活,他也知道在现实生活中,这不可能向在帝都滚滚红尘中载沉载浮的人们推广,所以他给出了现阶段可操作的某种“最低纲领”——减缓发展的速度。不过他的这种“最低纲领”却是以某种非常富有文青色彩语句来表达的:“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儿吧”。当时这个标题在一堆学者和媒体朋友中广为传诵,再次成为典故,也成为田松贡献的“金句”之一。

     

        刘:这种减缓发展速度的“最低纲领”,和我近些年来经常表达的“科学发展已经越过了临界点”“科学已经告别纯真年代”等等主张,其实有内在的相通之处。我们都意识到大家已经处在某种无可奈何之境,回到任何某个已经过去的年代,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指望在“无限发展”的错误道路上走得慢一点而已。

     

        恰恰因为田松所思考的问题的根本性,以及他的观点在表面上显示出来的某种“极端性”,使得他的观点受到许多人激烈的质疑和反驳。其实,如果就逻辑一致性来说,他的观点又可以说并不那么激进。虽然他用了那种更适宜大众传播的“文青语言”,但在他的表达背后,其逻辑环节却并未断裂,而是一步步自洽地走到结论。那些反对者并未就他论证的逻辑给出有力的反驳。

     

        在这方面,我们小圈子里的同仁甚至会开玩笑,比如说他是“热力学第二定律主义”之类,他的物理学背景一方面使他可以运用那些物理知识来为其讨论作支撑,另一方面也保证了他论证的逻辑严密性。在现实中,他并不回避他也在现代生活方式中生活,也用手机、电脑、网络,现在微信也不少用。但他在现实中“没有选择”地利用这些现代生活方式和手段的同时,却也在用这些工具去批判这些工具本身,及其背后的发明发现对于幸福生活的不合理性。而一些以嘲笑口吻质疑他的观点的人,比如说他为什么不干脆放弃一切现代生活方式回到“刀耕火种茹毛饮血”时代的人,一是把田松自己并未表达的东西强加于他,二是利用了人们对于“无限发展”这种观念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默认,回避了对这些观念的质疑,也没有正面回答和反驳田松提出的伴随这种现代化发展而出现的现实问题。按照田松的逻辑,哪怕是他所说的减缓发展速度的“最低纲领”,其实也不会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这背后自然地隐藏着一种对世界未来的悲观立场。

     

        江:

     

        这让我想起一些安慰病人的套话,比如病人得了不治之症,但人们安慰病人说:安心养病吧,如今医学发展很快,医生们很快就会找出办法来的。这种话确实有很小的概率能够成立,如果让病人当下就安乐死,那获救的概率就等于零了。田松“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儿”的“最低纲领”,就是希望人类文明的“生命历程”走得慢一些。即使对未来世界持悲观立场,如果走慢一点,说不定在末日到来之前人类侥幸找到避免灭亡的办法了呢?所以“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儿”确实不失为在悲观立场下一个可以采取的选项。况且还存在着另一种更加渺茫的希望——在唱歌时受到了启发,获得了顿悟,就此决定在不归之路上回头是岸了呢?

     

        刘:不过,我不觉得田松会满足于这种“最低纲领”,也不觉得他会认为人类能在末日到来之前侥幸找到避免灭亡的办法。或许,绝大多数真正严肃面对世界和人类未来的人文思考者,在以田松这种方式把当下的逻辑演绎到终极时,都会变成某种“悲观主义者”。

     

        那么,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呢?真的有拯救未来的灵丹妙药吗?就算有,人类肯吃吗?如果只有少数人肯吃,结果不还是一样吗?对这些问题的认知、思考、答案的不确定、悲观,以及由之而来的困惑,反而是我想到的他的工作的价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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