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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3月29日 星期三

    幸存者知多少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3月29日   12 版)

        弄官山日记

     

        1996年11月下旬,是我最喜欢的广西西南部的季节。一个可爱的暖冬天气,吴名川先生带着我和一位研究生离开南宁,跨越邕江。南行的公路两侧偶尔可见到一些残存的常绿阔叶林,但整个平坦宽阔的南宁盆地几乎都成了耕地。这里地处北回归线以南,海拔500m左右,气候炎热,作物每年三熟。历史上广西曾被称为“树海”,但如今已被水稻田、龙眼林和蔬菜地替代了。离开南宁向南约40公里之后便可见到峰丛林立的喀斯特石山拔地而起,宣告了南宁盆地的结束和崇左盆地的开始。公路沿左江东岸连绵不断的石山和坡地之间继续南行约50公里,便到达距崇左县城东南方向约30公里的板利乡和罗白乡交界处的弄官山区。此地石峰耸立,白头叶猴就飞跃在陡峭的悬崖绝壁之间。

     

        11月17日,日已向晚,吴名川先生帮助我们找到了位于崇左县罗白乡三合屯对面一个废置军营之后,便匆匆离开赶回南宁。我和研究生各自找到了一间勉强可以遮风避雨的营房,但都已破烂不堪。我好不容易才找到4块水泥砖和几块烂木板,把简陋的床搭在这没有门、没有窗、四面透风的屋子里。

     

        在飘拂不定的烛光中,打开行囊,把自己蜷缩在睡袋里。我望着夜空中冷寂的月儿和时而飘过的云,心中盘算着明天要做的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从黑暗中传来了一只果子狸甜美的“呦,呦”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空间中,我终于睡着了。

     

        初访弄官山区    

     

        第二天清早,我便兴奋地沿着营地南边的一条山边小径步行了大约一刻钟,翻过一个山坳,走进一处距离驻地不远的山弄探查了一番。从野外回来吃了点早点后,我和研究生出军营,向南去5公里以外的板利镇。在一条坑凹不平的乡间土公路,看不到公交车,也看不见拖拉机,只有2个骑自行车的人匆匆从我们身旁驶过,其中一人把捆住了双脚的2只鸭子倒吊在车龙头上;另一人的车后架上绑住了一头四脚朝天的黑猪。我们快步赶上了一辆水牛车,牛十分肥壮,但赶牛车的中年男子却很消瘦,显示出营养不良的状态。本想搭个顺路车,但因牛车主人听不懂普通话而未能如愿。

     

        板利是个乡镇的中心,但也只散落居住着20~30户人家,行人很少,街道冷清;此地,没有邮局,没有饭馆,也没有客栈,唯一一间小商店还沿用着早年的称谓,叫作“合作社”。我走进去想买些蜡烛、方便面、卫生纸之类,但都没有货。

     

        “什么时候能有?”我问售货员。

     

        “你是外地来的吧?只有你们才需要买这些东西。”售货员惊奇地问道。

     

        “当地百姓不买吗?”我问。

     

        “这里的农民很穷,吃不起方便面,食粥就行了;晚上也不需要点蜡烛读书,更买不起卫生纸。”售货员说。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从京城流放来的人,完全迷失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和陌生的文化。

     

        我找到了板利动物保护站(后简称“动保站”),一间小平房,虽十分简陋但整洁干净。屋子中间摆着一张长方桌和两张条凳,墙上贴着一张“板利自然保护区地形图”,上面标有一些白头叶猴分布的地点。我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并请求动保站的帮助与指导。

     

        黄志华是板利动保站的站长,一副转业军人的模样,态度亲切和蔼有礼貌。他介绍了站一旁的黄友寿指导员,同时一位叫“小赵”的年轻人已经从竹壳暖壶里倒了两杯热水递给我们,他们态度诚恳,使会面十分融洽。

     

        “要我们怎样帮助?”黄志华问道。

     

        “帮助我们熟悉弄官山区的田间小路和地形。”我说。

     

        “什么时候开始?”黄志华又问。

     

        “我希望明天就开始,去哪里由你决定。还有,能借给我一张板利保护区的地图吗?”我问。

     

        “就只有贴在墙上的这张,行吗?”黄志华问。

     

        看到我点头,他二话没说就从墙上把那张地图取下来。

     

        “保护区面积多大?”我问。

     

        “大约24平方公里。”黄志华答道。

     

        离开动保站之后我们顺原路返回“军营驻地”。本打算能在板利镇上吃一顿中饭,但现在只采购到两盒火柴,其余的给养一概都没有,不免有些担心焦虑。傍晚才回到驻地,急切地捡来的几根枯枝和干草,烧开一瓶从南宁带来的矿泉水泡速食面。

     

        我和研究生没有交流,各吃各的泡面之后就分开休息了。我钻进蚊帐躺在睡袋中思索:一个研究野生动物的科学家,必然像苦行僧那样,注定要过自甘寂寞的生活,缺乏生活上的种种便利与情感的慰藉。这种生活方式对我来说已经很习惯了,但对一位年轻的研究生行吗?

     

        我打开头灯,注视着板利保护区地图,想着明天的工作。

     

        在动保站黄志华站长等人的帮助下,我们用4天时间(11.19~11.23,其中有一天下雨没有出去)普查了弄官山区喀斯特峰丛洼地-峰林谷地。所经过的地方都是无路和无人居住的荒野。放眼望去,连绵不绝的石山景色十分秀美;高耸突兀的石灰岩峭壁奇形怪状,大多数像城墙一样直上直下无法攀登。有的远远望去像一个城堡、尖塔、一尊大佛或一只骆驼……但这是一片喀斯特地貌,因地面存不住水而十分干涸、贫瘠,无法生长粮食。这就是此地人很难生存的原因,却给野生动物留下最后的机会。

     

        回顾我的过去和现在,每当我置身于荒无人烟的旷野,哪怕仅仅过上几天无拘无束的“野蛮生活”,我都会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但是现在不同,我不能只顾自己爱好。这次带着研究生到荒无人烟的丛林野地里需要负很大的责任;研究生终将都要成为独立的科学家,我必须对他们加以关心和帮助,需要给他们自主的时间和空间去独立完成他们的学位论文。这次与我一起进入弄官山区的是一位年轻的女研究生,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北京大学医学部毕业之后,再考取生命科学学院,加入到我的研究队伍攻读硕士学位。她一心一意想过荒野的生活,曾经跟我的整个研究小组在秦岭做过半年研究野生大熊猫的工作,不畏艰难险阻,具有良好的表现。我曾经规定——在野外考察必须至少两人同行,但这次在弄官山区工作却因为人手太少,我们不得不总是独立外出,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研究生也专门向我表示,在对白头叶猴生态学和行为学的研究上,不需要我向她提出科学问题,她不喜欢“先入为主”。我当然十分赞成,但同时又担心让她单独一人外出调查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不安全,毒蛇、毒虫、坏人……因为在弄官山区的丛林里,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尽管食物缺乏,饮用水几乎没有了,每日在劳累之后也无法洗澡,生活十分不便,但是野外的调查工作没有中断。大约三周之后,出现一件事先未能预料到的情况,研究生突然提出,她要回家一段时间,过了春节之后才返回。起先我感到有些意外,但立刻就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还十分年轻,他们习惯于过年的时候要同父母兄弟姐妹团圆,不像我已经习惯了独行侠的生活,这是我的习惯和爱好,从小就是这样。

     

        我按弄官山区自然栖息地中可能分布着白头叶猴的状况,将其划分为4个调查的区域,制定调查的路线,使调查所及之处尽可能涵盖到弄官山区的各个角落。

     

        “军营-雷寨”区域残存的白头叶猴

     

        1996年11月24日星期日6:40,破晓,天色朦胧。叶猴们从“飞机场”(我给军营范围内一个山弄起的地名)大洞出来之后,攀上洞顶并安静地坐在几丛灌木的枝桠上,我只能看到它们相拥的身影。

     

        8:30,明亮的光照进了“飞机场”,晨雾开始消散,叶猴们向西北边移动。我出军营大门,绕到弄官山区北部用望远镜朝山上细细地寻找,发现它们分散在半山峭壁上的藤蔓和树枝上采食,此时是9:50。

     

        11:20,远远地我看见它们向南转移进一个山谷。我顺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小径蜿蜒向前跟踪至一处僻静的山弄,发现有人把18只黑色的山羊圈养在其中,我在地图上增添了一个“羊圈”的地名。

     

        17:30,从下午开始我就守候在“飞机场”大洞下面,直到20:00,山谷已完全在一片黑暗之中,叶猴们还没有返回。我猜想,它们肯定还有另外的夜宿地。

     

        1996年11月25日星期一黄昏时分,“飞机场大洞群”叶猴从西边回来,约有10只叶猴住进“飞机场”西侧巨大峭壁上的夜宿地(后被起名为“西山夜宿地”,简称“西山”)。从远处看,峭壁上夜宿地的凹坑都十分狭小,但足以容身。

     

        1996年11月26日星期二清晨,“飞机场大洞群”叶猴从“西山”峭壁出来。

     

        8:30,它们下移到“西山”山脚的藤蔓中觅食。

     

        9:00,它们顺着“飞机场”的旧围墙自西向东跳跃到“飞机场”东侧崖壁上的洞穴下面。由于此处洞穴比大洞的规模小,为了与大洞区别,我取其名为“飞机场小洞”。

     

        9:20,它们攀升到小洞背后的山梁,再转悠进“桃花谷”(我想像这个山谷如果有成片的桃花盛开一定会特别好看,因此在地图上起了“桃花谷”这个地名)。

     

        11:30,它们在“桃花谷”深处一个洞穴附近枝叶茂密的苹婆树及藤蔓中睡觉。

     

        15:30,它们醒来开始觅食并移动。

     

        17:50,叶猴群回到小洞夜宿地夜宿。

     

        1996年11月29日星期五连续三天,“飞机场大洞群”叶猴都在“飞机场”与“桃花谷”和房后山(军营驻地旁边的山)一带觅食、移动,夜间都住在“飞机场”的大洞上。

     

        1996年11月30日星期六“飞机场大洞群”叶猴今天进入果园。我发现它们在果园对面的绝壁上有一个夜宿洞,位置比“飞机场”大洞还要高出60米左右。至此,我将“飞机场大洞群”叶猴的分布和数量都弄清楚了,并把它们命名为“飞机场家庭群”,大大小小共14只个体。

     

        1996年12月3日星期二

     

        08:08,我翻过横亘在“飞机场”东西两座山石之间的围墙,进入到通往雷寨屯的宽阔干旱河谷。“飞机场”这条干旱河谷的尽头,是自东向西两列喀斯特石山地貌的交汇点。北侧这列石山的走向正东正西,而南侧的走向则向西南倾斜,因此河谷越向西边越开阔。我沿着北边喀斯特石山的边缘向正西方向搜索,在距“飞机场”1公里处,看到3只叶猴趴在“羊圈”西侧高耸而巨大的石峰上,但它们很快就向“羊圈”的方向跳下来进入丛林。我在地图上就先把它们注明为“羊圈群”,关于它们的详细情况有待日后再补充。

     

        10:30,走出河谷的西边出口,河床的冲积地上已经不再生长树木,到处长满荆棘与杂草,仅在小片土地上看到曾经种过花生、玉米的痕迹。也许因为冬季不长庄稼,土地一片荒芜。继续前行约1公里,就到达弄官山区西北部的边缘,石山之下土地十分贫瘠。我再向西北兜个大弯才来到雷寨屯。令我异常惊讶,几乎屯里所有的男性,约20多人,一部分是50~60岁的老人,另一部分是14、15岁的后生,都懒散地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抽着劣质的香烟,10岁以下的少年们在旁边玩耍。我走过去问:

     

        “你们好!为何看不到年轻力壮的人呢?”

     

        “都去广东打工了。”他们答道。

     

        “地里有活干吗?”我问。

     

        “很少,有几个妇女干就行了。”他们答道。

     

        我心里一怔,我又掉进一个陌生的社会了?为什么男人不干活?而活路都由女人去干呢?不远处的水田里有一位中年妇女手执鞭子站在犁耙上,由一头水牛拖着,她辛苦地在耕耘。我又问:

     

        “为什么这么重的活都由妇女来做?”

     

        “自古就这样的。”一位老人说道。

     

        “那男人们干什么?”我问。“砍树,打猎。”他们答道。

     

        “现在还有什么猎物可打?”我问。

     

        “果子狸、野猫、豪猪、兔子、蛇这些几乎都打光了,现在放个‘铁猫’也就只能打个大老鼠。”他们有气无力且无可奈何答道。

     

        “你们吃老鼠吗?”我问。

     

        “吃!但自己舍不得吃,都卖给餐馆了。”他们说。

     

        “为什么我一路上看不到一棵像样的大树?”我接着问。

     

        “统统砍光了,早先在村边就可以砍到,现在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砍。每年这个季节正是砍树的时间,全家人赶上牛车到远处去砍,要把一年的柴都砍够了才放心。”他们答道。

     

        我感触到,人们几乎就要毁灭自己生存的自然环境了,同时有一种普遍失败的情绪在乡间蔓延。我鼓起勇气问到:

     

        “还能看到白头叶猴吗?”

     

        “能,还剩下最后一群住在高高的石壁上。”一个叫黄国斌的老人答道。

     

        “为什么它们还能活下来?”我问。

     

        “想要打这群猴的人很多,经常有外地人来打听,但我们村的人不告诉他们,也不让他们来猎杀。”黄国斌说。

     

        “为什么?”我问道。

     

        “雷寨人一直认为,这群白头叶猴居住的那座石山是雷寨的风水宝地,石山上的白头叶猴是我们祖先的孩子,不能被破坏和杀死。”黄国斌答道。

     

        临别前,我请求黄国斌在最近一周内帮助我去详细计数雷寨这群叶猴的数量。

     

        13:00,我需要返回驻地了。沿石山北部边缘自西向东寻找,一路经过“羊圈”“果园”直到军营大门都未能见到叶猴。

     

        1996年12月4日星期三我早早就到达“飞机场”。在峭壁下用望远镜观察到1只母猴的怀里多出了一只新生的小黄仔,它乌黑的大眼睛缀在粉白色的脸蛋上,一身金黄色的毛发十分可爱,公平地讲,比人类新生的婴儿好看多了。

     

        7:15,我翻过“飞机场”的南边围墙,向西走了半小时,坐在靠近巨大石峰下面的一块巨石上等待太阳升得更高些。

     

        8:10,1只雄性叶猴的单一的“呷”声从石峰的丛林深处传来,紧接着又是“啊儿!啊儿!”的连续呼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我爬上峭壁的路去寻找。不多久,真有一条年代很久远的小径引领我向山上攀登,似乎不很费力就穿过丛林——我不知此处的林木为何没被砍伐。一直攀爬到峭壁的面前才恍然大悟,在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有一座新修不久的“坟茔”,此地被人用来供奉神灵。站在坟茔旁边,我用望远镜可以看清巨大石壁上的叶猴群。

     

        8:24,1只强壮的成年公猴攀上巨大尖塔一样的峰顶,随后就是6只成年雌性和1只大黄仔、1只小黄仔及1只青年雌性也都先后相随跃上石壁,这就是“羊圈家庭群”,共10只个体。

     

        1996年12月10日星期二从11月24日开始,我从军营大门出发绕行到弄官山区北边,从田间小路向西经果园、“羊圈”到达雷寨;然后转向南再回头,沿雷寨河谷的北侧石山的坡基裙向东行进回到“飞机场”围墙,整个一圈的路程大约20公里。连续17天的调查路线覆盖了这片区域的每个角落。

     

        1996年12月11日星期三今天我终于在黄国斌的帮助下看清了“雷寨群”(LZ)的叶猴,这是一个家庭群,其组成为1只成年公猴,6只成年母猴,3只青年雌性,2只大黄仔和2只小黄仔,总共14只个体。

     

        (本文摘自《白头叶猴自然史》,潘文石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第一版,定价:18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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