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这首诗的主角

    《中华读书报》2016年4月6日“国际文化”版黄杲炘《格律体新诗和英语格律诗——从穆旦一首诗谈起》一文，征引颇富。其中W.S.Landor（1775—1864）的 ProudWordYouNeverSpoke一诗，韵式为ABABB。有一段：

    你从不说骄傲话，但将来有一天，说这五个字的时候免不了自豪。你白净净的手将托着发烫的湿脸，在翻开看的我的著作上自语道“这人爱过我！”接着忙起身走掉。

    云云，传神有趣。

    我说传神有趣，传谁的神？当然，诗中的“你”当是女性，她在读往昔男友的著作时，触动回忆，应该是温馨的往事吧，不禁自语“这人爱过我”，却又仿佛怕让别人知道，不胜害羞，起身走掉，而其时周围并没有别人。所传之神就在她的自语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忽感羞涩而起身走掉之间。

    看来这位女士是诗的第一主人了吧。未必。我虽未知全诗，但回味这一段，却感到真正的主角，怕倒不是这女士，而还是作为抒情主人的作者。因为所有这一些，包括他昔日女友的言（自语），行（读那本著作，并在自语后起身），通通出自他的想像。他不能忘情于彼女，久久萦思，恍然如晤，而且如见其面，如闻其声，如洞察其内心细微的活动。真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份痴情，可见之于曹雪芹梦中、笔下，也可以见之于蒲松龄《聊斋》中那些书呆子的“痴心妄想”，几臻于“心想事成”之境。蒲老的才思，一半来自经典的诗词歌赋和志怪述异，还有一半来自民间故事传说，像《田螺娘子》一类，不就是精诚所至——不是金石为开，而是异想天开吗？传的是诗人痴情之神了吧？

    而在这一片痴情的后面，其实袒露着诗人作者的自恋（自恋其本人的“著作”和他本人），他是把想像中昔日女友的怀旧之情，理解为女友为曾得到他的追求而骄傲自豪，所谓“你从不说骄傲话，但将来有一天，说这五个字的时候免不了自豪”者以此，而“这五个字”不过是“这人爱过我”。我想，其实他昔日的女友，也许只是他暗恋的对象，即使曾有过从，却很可能正是看透他只知自恋，才不再来往的吧。

    一般抒情诗不同于叙事诗，多是描画个人的心思，不尚虚构。如果他这首诗小小情节不属虚构，不知写于何年。诗人高寿八十九岁，也许真得益于他的“自我感觉良好”吧？

    当然，诗贵节制，此诗写到这里，适可而止，不失含蓄之美。若到了今天某些畅销书、电视剧那里，说不定抒情诗写成了叙事诗，甚至会弄成云雨巫山，满纸浓盐赤酱，岂不大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