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岁的挪威著名作家维格迪丝·约尔特(VigdisHjorth)以所著自传体小说《遗产与环境》(Arvogmiljø)在本月中旬获得了2016年的挪威书商奖。
我不喜欢看他光着身子
三百五十页的《遗产与环境》在挪威引发了极大的争议,首印一万五千册很快售罄。
小说描写了父女关系和兄妹关系,但其主题是乱伦。
约尔特女士详细记录了女主人公贝丽洛特在童年时代遭到父亲强奸的创伤性经历。
所谓童年时代,具体地说,是从她五岁到七岁。
兄妹四人当中,母亲一度带走最小的两个,留下来的大哥也受父亲的虐待,形成冷酷的性格。
母亲后来虽然知道家里曾经有事发生,却维护丈夫,反诬女儿是个骗子。
贝丽洛特本人经历了怀疑、否认、压抑和遗忘的过程,但成年后心理出现问题,在医师的引导下,方确证自己遭到父亲强奸的旧事。
书名中的“遗产”,明指瓦勒岛上的两幢木屋,分别由四子女继承。在协商分家的过程中,家庭的秘密开始暴露。
贝丽洛特的一切特征都与维格迪丝·约尔特吻合:出身中产阶级家庭,艺术专业,离过婚,有三个孩子,父亲新近去世。
约尔特的父亲已于2014年年末下葬。挪威《晚报》设法搞到了当时家属在亲友中间散发的小册子,其中的死者照片与贝丽洛特在书中的描写毫无二致:拍摄时间在大约三十年前,父亲三十多岁,在船上,赤膊——“我不喜欢看到他光着身子,露这么多肉。”书中写道。
作者本人公开表示,此书内容基于她的亲身经历,“这是一本在我笔下自然形成的小说,无论是语言上还是主题上。”
她在各处被人问到同一个问题:你书里写的是真实的吗?她有时回答:没有绝对的、文献式的、科学意义上的真实。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激怒了《晚报》的文学评论家英君·厄克兰(IngunnØkland)。她随即以《文学走入歧途》为题刊发长文,掀起了一场关于所谓“真实文学”的大讨论。
厄克兰说,最新投入这一潮流的作家除了维格迪丝·约尔特,还有著名的瑞典文学评论家、赫尔辛基大学北欧文学教授埃巴·维特-布拉特斯特伦(Ebba Witt Brattström)。
今年3月,维特-布拉特斯特伦出版小说处女作《世纪情殇》(Århundradetskärlekskrig),描写她与共享二十五年婚史的丈夫、瑞典学院院士霍拉斯·恩达尔(HoraceEngdahl)的离婚过程,控诉婚姻里的平等实乃虚假的神话,哪怕夫妇二人共同生活了半辈子,但曾经的恩爱终究变成了漫长的苦斗。(详细报道请见中华读书报3月30日文《瑞典文坛最大家乱:〈最后一头猪〉大战〈世纪情殇〉》。)
厄克兰据此指出,北欧作家正在贪婪地描写自传式的家庭冲突,但评论家已不知所措。
面对《遗产与环境》这样的小说,读者可能预先假定书中所写是真实的。文学评论家却只能视之为艺术作品。否则还怎么评?!就算喜欢生事的文化记者,只要有些经验,也不敢将书中所写当成事实。因为这是地雷阵。真要出了事,作者马上会说她写的本来就是小说,以此护体,轻松脱身,扔下一堆被炸死的天真的记者。
如果约尔特写的是事实,《遗产与环境》将成为法律文件。如果她在虚构,《遗产与环境》同样将成为法律文件。不同是,在前一种情况下,受到指控的是虐待者,而在后一种情况下,作者将使自己成为被告。
克瑙斯高论非虚构写作
这一波所谓“真实文学”的潮流源于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从2009年到2011年底,《我的奋斗》三年出版了六大卷,一举成为世界范围内的超级畅销书。中华读书报2012年报道,仅在挪威一国,该书便销出五十万册,相当于每十人便拥有一册。
去年向克瑙斯高颁授世界文学奖的德国《世界报》认为,克瑙斯高的小说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当代的自传体文学。
“卡尔·奥韦·克瑙斯高以其六卷、数千页的系列小说《我的奋斗》成为了一种文学现象,他用一种激进的方式定义了当代的自传体文学创作。毫不留情的诚实(Schonungslosoffen),挑衅,亦喜亦悲——有时狂躁。”世界奖评委会在声明中说。
但是,他与妻子琳达·博斯特伦·克瑙斯高的分手再次提出了真实文学的代价问题。
在《遗产与环境》中,维格迪丝·约尔特至少在名义上没有暴露所涉人物的真实身份。但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在这方面几乎毫无保留。他将《我的奋斗》称为他的“文学自杀”之作,因为书中涉及了太多真名实姓的活人和不久前还活着的人——父亲、母亲、妻子、前妻、哥哥、嫂子、其他亲戚、好朋友、一般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太多的隐私,太多原本不能公之于众的态度。
但是,克瑙斯高的真实写作基于他对文学的反复思考和改走新路的美学追求。
在《我的奋斗》第二卷中,克瑙斯高写道:
最近几年,我越来越不相信文学了。我边读边想,这是某个人编造的。也许原因在于小说和故事完全把我们淹没了。失控的膨胀。不管你朝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小说。数以百万计的平装书、精装书、电影DVD和电视剧,统统都是编造的人物在一个虽然不乏现实色彩、但仍属编造的世界上发生的故事。报纸新闻、电视新闻和广播新闻的类型完全相同,纪录片的类型也相同,它们同样都是故事,它们讲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并无区别。这是一种危机,我全身心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有什么东西像猪油一样,在我的意识里浸染,扩散,尤其是因为这些虚构的作品,无论真实与否,其核心都是貌似真实,它们与现实永远存在着距离。也就是说,它们看到了相同的东西。这种相同,也就是我们的世界,是大量制造出来的。因此,独特性虽然人人挂在嘴边,但它是无效的,它并不存在,它是谎言。像这样生活,同时明明知道每件事都可能非常不同,会让你非常失望。我不可以这样写作,这行不通。每一个句子都会碰到这种想法:你不过是在编造。这毫无价值。虚构式的写作毫无价值,纪录式地讲故事毫无价值。而我能从中发现价值、并且仍然在提供意义的体裁,只有日记和随笔,这样的文学类型不涉及故事,不涉及任何东西,而只包含着你能遇到的一个声音,你本人的声音,一种生活,一张面孔,一种目光。如果不是另一个人的目光,还有什么是艺术作品?它并不高于我们,也不低于我们,而是和我们自己的目光处在同样的高度。艺术不能集体体验,什么都不能,艺术需要你单独与之相处。单独与之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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