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之三公子、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已故学者程永江先生,历时20多年,精心编撰的《程砚秋演出剧目志》,是一部难得的京剧史史料,读完之后引起了我许多感想。对于中国传统戏曲,我完全是外行。一般而言,内行知道深浅,故言语谨慎,反之,越是外行越有话要说。说起这京剧,还真跟我的家乡文化和童年记忆有一些关联,因此先说说这个关联。
我家乡地处吴文化和楚文化的交接部位,在鄱阳湖入长江处的湖口附近,也是赣鄂皖三省接壤地区。西北方向,隔江就是京剧声腔源头之一的“二黄”(楚地的黄冈和黄陂)原产地。东南方向,则是古徽州的乐平、婺源、弋阳一带,这也是京剧声腔源头之一的“弋阳腔”原产地。我老家好像不叫“弋阳腔”,而是叫“高腔”。村里每逢有红白喜事,或造屋安宅,都要请艺人来唱夜。请来的人有两类,一类是民间盲人歌手,他们唱的都是些古老的历史故事,比如“薛仁贵征东”之类,故事内容好听很重要,歌唱的声音好不好听则不重要。另一类就是唱“高腔”的人,歌唱者是身体正常且有歌唱才能的农民,他们的眼睛耳朵都完好无缺,歌唱的内容则是根据现场需要即兴编出来的,内容是否编圆了不重要,关键在于声音要高亢,嗓音要好听。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歌词我一句也没听出来,只记得不时地传来尖锐高昂的呼喊声,“呀吚吚——”,声音直往天上钻,令人难以忘怀。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世世代代在我家乡一带流传的、充满了民间原始魅力的“高腔”,明代中叶就传到了北京,它在皇帝面前与高雅的“昆山腔”明争暗斗,后来经过相互改造、彼此融合,渐渐化入京剧声腔系统之中去了。尽管我不懂得京剧艺术之奥妙,但每每听到唱腔中尖锐高亢的声腔时,总是联想到童年时代,在老家昏暗的灯光下,昏昏欲睡之际,被尖锐“高腔”惊醒的时刻。
此外,京剧演员的念白于我也颇有亲切感,它的发音方式,除了京韵之外,剩下的就与江西北、安徽西、黄冈东这个三角区(也是吴、楚、中原三种文化交接处)的发音方式接近。比如“小姐”这个词的念白,就接近我家乡发音方式,读如“Siao-Zie”;还有《锁麟囊》唱词“如意珠儿手未操”一句中的“如”和“珠”这两个字的念白,接近黄陂和黄冈地区的发音方式,读作“Rǘ”和“Zhǖ”。再如“何处悲声破寂寥”一句中的“处”,京剧念白就是江西九江、湖北黄梅、安徽宿松的发音方式,读如“Chǖ”。所以,每每听到京剧中非京韵部分的声腔,就像听到乡音一样亲切。
其实京剧在我家乡并不流行,我从小熟悉的是黄梅戏和采茶戏,典型的江南农民美学之精华。等到我知道有一种叫“京剧”的东西时,已经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了,那时的“京剧”全称“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杜鹃山》等,广播里、电影里天天播、天天放,耳濡目染,跟着哼哼也就会了。一出《红灯记》,从扳道工人李玉和的“手提红灯四下看”开始,一直唱到李奶奶的“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最后唱到李铁梅的“粉身碎骨不交密电码”,一个人“生旦净丑”通吃,直唱得“西皮二黄”全无,完全唱成了红小兵的革命流行歌曲。现在想想,那哪儿是在“唱京剧”,那叫“毁京剧”。
二
京剧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瑰宝,它最主要的特点就是纯,追求艺术的纯粹性,不为一时一地的功利目的所诱惑;其次,它还具有广泛的民众基础,且价值观念具有超越时代的特点,能够为不同文化阶层和不同政治倾向的人所接受。因此,无论清代还是民国抑或新中国,都出现过大批的戏迷票友,上至宫廷贵族或者政府官员,下至普通市民百姓,什么身份和立场的都有。也就是说,艺术上的纯粹性、政治上的民主性、观念上的民间性,是京剧魅力永恒的奥秘。必须强调的是,艺术性是前提、是基础。
这种艺术性,首先指向的是艺术形式本身,就京剧艺术而言,就是演员的“唱念做打”,以及相关的外围艺术形式(化妆、服饰、伴奏、舞台)。演员的“唱念做打”,又是核心部分,也是最能体现其艺术纯粹性的部分,它完全可以独立,无需依赖其他。比如“清唱”,甚至不需要布景或伴奏,通过演员的歌唱和表演传递情绪和情感,塑造艺术形象,并且充分调动观众的审美想象,演员和观众一起,共同完成一次艺术创造的过程。演员用自己的唱念做打、举手投足、眼神表情、声音念白,来表达艺术与现实、审美与功利、个人与众人等各种复杂的关系,并且令观众着迷。因此,京剧表演的“符号系统”,在处理艺术的虚构性和经验的现实性的关系上,为世界艺术史提供了有益的借镜。正因为如此,京剧艺术对演员的“唱念做打”基本功,提出了极其苛刻的要求,没有十年八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刻苦训练,根本就别想登上舞台。京剧艺术史显示,无论哪一位京剧艺术大师莫不如此。
程砚秋就苦练了整整8年,从6岁练到13岁开始搭班演出,从武生练到花旦再到青衣。直到从艺12年之后的18岁(1922年),他才开始独立挑班,成立“和声社”。也正因为京剧对艺术形式的苛刻要求,导致京剧这个艺术门类内部的诸多限制,没有艺术天才和大胆革新的大丈夫气派,创门立派,难乎其难。程砚秋便属于既有天分又有勇气者。他唱青衣但不呆唱,将武生动作和花旦表演融为一体。他擅长表演但极有分寸,眼神流盼、举手投足,适可而止。他迷恋青衣的悲情风格,却又不排斥小旦的活泼。他钟情艺术虚构,又不丧失现实关怀的情怀。1927年,年仅23岁的程砚秋,被评为“四大名旦”之一,与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齐名,进入了他艺术上最辉煌的年代。
在自己独创的诸多剧目中,程砚秋最钟情的还是《锁麟囊》,而不是《荒山泪》。或许《锁麟囊》最能够代表他的艺术特色吧,但从1950年代初开始到1958年逝世,他也只能演《荒山泪》了。我不是说《荒山泪》不好,都是程砚秋自己演唱的。但如果只能演《荒山泪》,别的剧目都不能演,那就显得荒唐。《荒山泪》之所以审查合格,是因为它的剧情叙事逻辑,与后来的“样板戏”的叙事逻辑有某种暗合之处。剧本的编写并不高明,两个大老爷们出门就被老虎吃了,事实上或许是必然,艺术上则是偶然。如果直接写成被地主老财或官府恶吏打死,再加“逼上梁山”的情节,那就是典型的红色经典叙事了。当然,程砚秋是京剧艺术家中思想观念比较现代化的一位,他的一些想法,与“五四”主流文艺界所主张的“为人生而艺术”的观念相吻合。但他也不认可“站在台上喊口号”的做法,还是主张坚守艺术底线。所以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锁麟囊》。
三
回到《程砚秋演出剧目志》这本书上来。编者程永江先生,1959年毕业于前苏联列宁格勒(今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列宾美术学院美术史与美术理论系,原本擅长的是中西亚古代美术史,在大学里教授西方美术史,业余才从事京剧程派艺术史研究。尽管,这部著作是以他的父亲为研究对象,但因作者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能够做到科学客观地使用材料,不被个人情绪所左右,难能可贵。比如,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组织读者评选京剧“四大名旦”的史料就没有进来,因为它与“演出剧目”无关,属于“艺术传播史”的范畴。这也是本书选材严格的例证。一部《程砚秋演出剧目志》,时间跨度40多年,皇皇50万言,以编年史的方式编撰,辅之以实物(剧照、戏票、演员日记、报刊评价等),史料详尽严谨,图文并茂。不过,初看上去的确像一部“冷冰冰”的史料集:年月日、演出地点、演出剧目、票房情况等,但仔细阅读,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作者对京剧艺术的感悟力,对艺术与社会历史和人生之关系的深入理解,还有对当时的文化和戏剧生态的客观呈现的史识。
书中配了大量的图片,主要是演出剧照、戏票、说明书和唱词。这些都是难得的原始史料。最早一张戏票,是1917年3月24日的,13岁的程砚秋参与为龙泉孤儿院筹款义演,演出《朱砂痣》。票价:楼上散座50枚,楼下散座40枚,儿童票20枚,楼上包厢每间铜元80吊,“茶资随意”。票面提醒:“男女分座,风雨勿阻”。看看程砚秋组建“和声社”之后的一张戏单,时间:1923年6月18日白天,地点:前门外鲜鱼口之华乐园,男女分座,楼上和池子票价5角(相当于4斤猪肉价格),楼下2角5分,未设包厢,没有茶钱。再来看看1922年程砚秋第一次赴上海演出时的信息。从书中可以看出,10月9日至11月19日40天,一共演出了42场!演出地点主要在上海的“亦舞台”。来看一张戏票信息,时间:1922年10月12日晚上。地点:英租界三马路大新街口,票价分为1元4角、1元、8角、4角不等,另外加收香茗、手巾小账等杂费,不同座位不同价格。1935年4月16日在汉口“大舞台”演出《赚文娟》的戏票信息,地点:法租界辅堂街,票价:包厢4元(相当于20斤猪肉价格),正座1元。这些实物史料信息丰富,隐含着巨大的再解读价值,对其他研究领域也很有用处。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看了拍成影像的剧目《荒山泪》《锁麟囊》等,其中《荒山泪》是程先生50年代拍摄的,《锁麟囊》是他的第三代传人录制的影像作品。不过,程砚秋的录音倒是很好找到的。我一边写着这篇文章,程砚秋先生演唱的《锁麟囊》的录音在耳边响着:“【西皮二六】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流水】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哭嚎啕。”时而细若游丝,时而水波骤起,时而如饮烈酒,时而如品香茗。听着听着,我这个戏曲外行仿佛快要入门似的。我想,这“悲声”能够打动我们,且经久不衰的原因,固然来自程砚秋声腔的魅力,来自所有京剧艺术家的世代努力,但更有着这“悲声”自身的社会历史根源,它是数千年中国文化“哀伤”之音的浓缩,也是中国人对悲苦命运“伤叹”之音的美学结晶。
这“悲声”仿佛不是来自京剧演员的嗓子,而是来自所有人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