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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6月29日 星期三

    留下石榴,记取开花的田野

    沈胜衣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6月29日   13 版)

        古希腊神话世界,有如一片繁茂蓬勃的初生天地,处处奇花、累累异果,绽放着缔结着人神之源的传奇,且不断开出新花滋养后人:仅我书架上的“光荣属于希腊”系列,当中就有神话专著三十余种(不包括史诗、戏剧等),历来众多名家不断接力投入诠释演绎;如今,《多莱尔的希腊神话书》引进出版(熊裕译,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6年5月),为这个神话花园又添一枚精妙新果。

     

        由美国童书绘本艺术家多莱尔夫妇撰绘的此书,其特色一是针对儿童的阅读,对繁杂的希腊神话谱系加以梳理,简练明晰;二是配上大量稚趣的插图,形象直观,因而深受欧美家庭欢迎。得书之后,我从私人趣味出发,翻检其中写到的植物——早几年去希腊圆梦的那个夏季,曾狂读希腊神话作热身,就特别关注过各种神幻的花草果木典故——以此作为一条别致的线索,“检查”该书的编写是否得当。答案是肯定的,在那远古人神混杂世界中出现的大部分重要传奇植物,这本连文带图不过180页的书中都写到了,作为一个热爱古希腊和迷恋植物的读者,我欣然认同。

     

        以这些植物为切入口,可窥见本书的精华。如最后一章“爱情之果与纷争之果”,用苹果的一个喜剧和一个悲剧,串连汇集几个故事(包括特洛伊战争那样的重大事件,以此作为全书压轴),堪称举重若轻的大手笔。如此用心剪裁拼接,巧妙过渡化繁为简,确实不仅适合孩子,“也适合被繁冗的希腊神话谱系绕晕的大人”,可轻松概览那片神奇的初生天地。

     

        至于另一特色插图,手头插图本的希腊神话书虽有不少,但这样现代亲子风格的大量配画,我架上只有一册《绘画本希腊神话》(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9月)可与之比肩。该书由希腊儿童作家阿纳斯塔西娅编写、希腊画家乔治·查拉斯绘图、前中国驻希腊大使杨广胜翻译——希腊风的原汁原味,是其最大亮点。它也是不错的通俗入门书,我当初读时还从中获悉一些感兴趣的植物消息。但不足之处是全书篇幅略大,且繁简详略之间的分寸不如多莱尔夫妇把握得好,可用冥王哈得斯抢亲、农神得墨忒耳寻女的故事来作一比较。

     

        话说珀尔塞福涅是谷物之神、收获女神得墨忒耳的爱女,有一次她在原野上采摘鲜花时,被冥王哈得斯劫到地宫强迫成亲。寻女不获的得墨忒耳悲伤愤怒,以其法力令人间荒芜,花木枯萎,五谷失收。众神之王宙斯惟有迫令哈得斯交出珀尔塞福涅,得墨忒耳与女儿得以欢聚,遂再次赐福大地重现生机。然而,由于珀尔塞福涅离开地府前吃了那里的石榴,中了冥界的魔咒,一年中有三分之一时间必须回到阴间,那几个月便成了万物不能生长的冬天,而母女团聚的时间大地才重披绿装,开花结实。——这便是四季的由来。

     

        《多莱尔的希腊神话书》与《绘画本希腊神话》对比,一是后者还写了得墨忒耳寻女过程中无关宏旨的经历,冲淡了阅读的连贯;前者则砍去那些枝节,只保留故事的主体,一气呵成。二是得墨忒耳拥抱从地府中奔出的珀尔塞福涅这一情节的配图,后者画中背景依然是肃杀沉重的氛围,前者却浓墨重彩画出母女重逢之际,田野上鲜花怒放、麦浪滚滚,与上一幅插图描绘的冥界阴森场景形成鲜明比照,更有助于儿童的理解和调动阅读的情绪。三是后者没有像前者那样,点明是因珀尔塞福涅不能全身而退才造成了季节之分。——仅从这个故事看,《多莱尔的希腊神话书》要优胜于《绘画本希腊神话》。

     

        还有一个细节,故事的核心关键,珀尔塞福涅不慎(一说哈得斯设计)吃下的石榴(一说石榴的果籽),《绘画本希腊神话》竟译作不明所以的“柘榴果”,这也许是排印之误吧。而事实上,石榴乃古希腊的重要植物,值得在这里谈谈。

     

        关于为何地府的石榴可致人不能恢复自由身,周作人在翻译古希腊阿波罗多洛斯《希腊神话》的注释中指出,吃了死人国土中的东西便不能回来,是古代一种民间信仰:“吃食也是一种契约。”至于为何在冥界诸物中(《多莱尔的希腊神话书》虽然简洁,但也写到地宫花园中还有各种诡异的杨柳等),要选石榴作为被迫定期履行妻子义务的契约,希腊索菲娅·N·斯菲罗亚《希腊诸神传》一言中的:“这是婚姻与生产的象征。”石榴因多籽而迎合人们的生育崇拜,在世界各地包括我国都有类似的象征意义。

     

        石榴在远古就传入希腊,公元前三、四世纪时,亚里士多德的学生、植物学奠基者忒奥弗拉斯托斯所著《论植物的历史》即有载录。它是古希腊的神圣植物之一,竞技胜利者头戴的荣誉花环,里面最初就包含了石榴果;同时,它也是寺庙神殿和雕像的装饰物。(据希腊阿内塔·丽祖等《橄榄·月桂·棕榄树——奥林匹克运动象征植物》)

     

        在神界,婚姻与生育之神、天后赫拉最喜爱的植物之一就是石榴树,她的形象通常是一手执权杖、一手拿着象征多产的石榴;爱与美女神、又是花神、植物之母的阿芙洛狄忒,石榴也是其圣物与象征之一,人们祭献给她的植物包括石榴树。(据索菲娅·N·斯菲罗亚《希腊诸神传》和马里奥·默尼耶《希腊罗马神话和传说》)这有保存至今的文物为证,李再钤编著的《希腊雕刻》介绍了一件公元前六至五世纪的大理石像,这尊可能是阿芙洛狄忒的雕像,“神态温雅自若,表情喜乐自满”,手里就拿着一颗石榴。

     

        到现代,石榴仍是希腊的重要意象,著名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曾风靡震撼过上世纪八十年代无数中国文学青年:“在这些粉刷过的乡村庭院中,当南风/呼呼地吹过盖有拱顶的走廊,告诉我/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里撒着果实累累的笑声……”那年我就在诗中写到的八月,在如神迹如童话般的希腊圣托里尼岛上,看到路边人家院墙旁的石榴树结了果子,青中泛红,于蓝天阳光下映射着远古的光彩,一如埃利蒂斯另一首诗《玛丽亚·尼菲莉》所歌咏的:“由于你的反映,太阳在石榴中结晶了,并且感觉良好。”

     

        埃利蒂斯还写到,那些疯狂的石榴树“高叫新生的希望”,“用亮光撕碎魔鬼险恶的云天”,“从所有威胁中摆脱掉黑色邪恶的阴影”。不知他是否有意对应那个美少女吃了石榴便只好按时回地府的传说,而赋予石榴光明正面的形象。应该是出于同样考虑,写给孩子看的《多莱尔的希腊神话书》(以及《绘画本希腊神话》)没有去画珀尔塞福涅吃石榴的经典场面——这个题材,后世画得最有名最唯美的,是英国先拉斐尔派才子罗塞蒂以其情人珍妮为模特的《地狱女王》,董桥《中世纪之恋》如此描述:“画中珍妮伫立在阴暗的廊上,手握石榴;背后墙上有天外光影,令人倍觉孤寂。熏香炉是女神标志;墙上一枝长春藤则象征魂牵梦绕的前尘影事。殷红的石榴与朱唇同色,都是致命的祸根,也是禁果。罗塞蒂吻过珍妮的嘴唇,珍妮尝过石榴……”说这是罗塞蒂借“神话故事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道尽了千古遗恨的恋情”。

     

        这幅杰作确实凄美得令人惊艳动容、沉醉难忘,但我也很同意《多莱尔的希腊神话书》的处理:只画珀尔塞福涅从地府纵身而出、与母亲拥抱的欢欣画面,特别是用童话笔法,突出两人周围蓝的红的大朵奇幻花儿、金的黄的成片壮观麦穗,那样生机勃勃喜气盈盈的情景。

     

        希腊是石榴等水果的乐园,更是众神的花园,关于这故事中原野上的花朵,也可辨析一下。珀尔塞福涅是因去采花而被掳,那她究竟遇上过哪些花卉呢?我找到的最原始最权威出处,是吉尔伯特·默雷《古希腊文学史》引用一份残存的早期雅典古抄本《第米特的颂歌》,里面对那片欣欣向荣的初生天地有优美而大气的描写,其中关于那些源头处的花儿:珀尔塞福涅与女伴“在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坪采摘玫瑰花,番红花,娇艳的三色紫罗兰,以及菖蒲、风信子和高贵的水仙”。最后是在去采神奇的水仙花时被劫走的。此后不少神话故事版本都沿用这份花谱,有的且在其基础上作了衍生添加,如劳斯《希腊的神与英雄》还出现了燕子花,马里奥·默尼耶《希腊罗马神话和传说》则增加了金盏花、鸡冠花和罂粟,弗朗切斯科·贝利《在橄榄树的故乡》更多出雏菊、毛莨、吊钟花、樱桃花等。

     

        另一个古代版本较简略:古罗马奥维德《变形记》记述,那少女是在采摘紫罗兰和白百合时被抢走的。后世如托·布里芬奇《希腊罗马神话》便采用此说。

     

        这些记载可作为古希腊植物的史料佐证,很有意思。但为便于一般人阅读,也有完全不列花名的,像《绘画本希腊童话》只用一句“繁花似锦”带过。《多莱尔的希腊神话书》也作类似的简要描述,却重点绘出母女重逢时的“花儿重新绽放,谷物丰实”。这是一般希腊神话书很少关注的,通过这幅美丽的图画,能见出作者的心思,体现该书的独到之处。

     

        关于希腊特别多植物传说、盛产花卉神话,汉密尔顿《神话——希腊、罗马及北欧的神话故事和英雄传说》作了抒情优美的专门分析,她指出,“希腊并不是一个土壤丰饶的国家,它缺乏适宜花儿生长的广阔草地和肥沃田野”。然而事实上,偏偏希腊“有许多非常迷人的野花”,开满岩石丘陵和崎岖高山,“繁茂似锦,明艳醉人。”(我在希腊游览时,也迷醉于确实“任何地方都不乏绚丽的鲜花”,“令人惊叹。”)“这种华丽绚烂、令人开颜的美,与周围景物那种质朴冷峻的庄严气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正因此,花卉特别引起希腊人的青睐,广泛进入神话故事中,将这些大自然“美丽的奇迹”视为神赐乃至神灵化身。——她作这番论述所用的背景材料之一,就是珀尔塞福涅采花遇劫的故事。

     

        或许,由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启示。哪怕外界条件再严峻一如贫瘠的希腊、所处环境再冷酷一如阴黯的地府,仍应保持对美好花儿的追求。越是有荒凉严酷的鲜明对照,才越显出那些娇弱花朵的珍贵,才越要努力争取哪怕与严冬并存的春天。

     

        当然,我们也应该有石榴——就像那个故事寓示的,我们总要留连过往,即使阴影记忆也留情勿忘,留一段时间去勾留于往昔;但最终,还是要把留恋前尘的石榴留下,奔向花繁谷茂的田野。至于那里都有些什么花,欲辨而或忘,也不必深究了,完全可以舍掉繁琐的细节,只记取那样一个奇花盛放的画面就好。

     

        这是我们今天对于希腊神话之所取,也是对待生活的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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