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中心火车站作为意大利主要的游客集散地,终日人群熙攘;离它不远处坐落着一处文化气息浓厚的学术殿堂——罗马大学东方学院,它不仅是西方汉学研究重镇,亦是意大利人了解中国的窗口。与周围嘈杂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走进大门扑面而来的是既静谧又鲜明的学术氛围,不时传来朗朗的汉语诵读声,让人产生时空置换的错觉。在这里,你会经常看到一位身材瘦削高挑的意大利人,说着地道的中文,穿梭在院子的各个角落,他就是意大利汉学家——马西尼。
一波三折的汉语之旅
西方研究中国的专家很多,但真正懂汉语说汉语的却屈指可数。马西尼的汉语字正腔圆,中文典故与古诗古词更是信手拈来,每当别人夸赞自己的汉语水平时,马西尼总是犹如孩童般不好意思,说这属于“洋泾浜汉语,仍旧需要继续努力学习”。
1975年,中意建交的第五个年头,少年马西尼在书店偶然翻到几本关于中国的书,被这个遥远的文明古国深深吸引。“历史由文字记载,了解一种文化,一定要学习它的语言,尤其是中国这样的文化古国,汉语书写历史,传承文化,它是打开中国大门的一把钥匙!”少年马西尼开始在汉语世界中摸索前行。
当时的罗马没有大学开设汉语课,也没有孔子学院这样的官方机构,马西尼只有自学汉语。1976年,意中友好协会设立了汉语课程,马西尼每天下午六点到八点去打卡学习,当时所用的教材是《基础汉语》,“这是我第一次正式与汉语接触。”“当时上课的都是外国人,我们学习了几个月汉语后,就产生了想要一睹中国人‘庐山真面目’的愿望,但是当时在意大利的中国人很少,我们只有到大使馆去‘蹲点’,见到从大使馆出来一位中国人,我们兴奋坏了,连忙打招呼说‘你好你好!’”说到这里,一向严谨的马西尼哈哈大笑。
当时由于一些原因,意中友好协会被迫关闭,刚接触到汉语的马西尼无法继续学习。所幸1976年,罗马大学东方学院开设了汉语课程。当时学习中文的学生并不多,文字的复杂,语法的繁琐让许多西方人望而生畏,但对年轻的马西尼来说,中文的难亦是它的美所在。“汉语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要看它离我们的母语远不远,对于我们来讲汉语很难,但可能对于中国人来讲西方语言就比较难。因为离母语愈远学习的阻力则愈大,只有认清这一点,才能在语言学习之初有一个良好的心理准备。”即便在马西尼进入罗马大学文哲学院学习哲学后,他也没有放弃汉语,不仅在课外继续自学,还于1980年申请奖学金赴美国伯克利大学进行汉语强化训练。集训课程艰辛却充实,更笃定了马西尼从事汉学研究的决心,并产生了通过普通语言学将汉语与哲学、思想史结合起来的想法。
1983年9月,马西尼获得国家奖学金来到北京语言学院(现北京语言大学)进修汉语。虽然当时生活条件很艰苦,一星期一次的热水供应,食堂里面永远是白菜唱着主角,但马西尼仍以无比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中,“各方面都很艰苦,但学校已经是在尽力给我们提供便利的条件。学习方面则是很好的,你没有别的任务,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单纯的语言学习外,对普通语言学感兴趣的马西尼在获悉北大中文系有这样的课程,又开始了他的北大旁听生涯。彼时执牛耳于北大语言学的是朱德熙先生,马西尼眼中的朱德熙,平易近人,“我是班上唯一的老外,朱先生总是体恤地问我课堂上有什么问题,在北京是否生活习惯等等”。另外,朱老严谨的治学态度也给马西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还记得一个星期六他给我们讲了一个语法规律,再过了一个星期,他来上课的时候就说‘不行,我上次给你们讲的这个规律不对,因为我在公共汽车上面听到了一个人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就不符合我们上星期学的这个语法规律……’朱先生是非常聪明灵活的,他这种优良的学术作风对我的影响很大。”朱德熙后来还帮马西尼写了推荐信,故1984年上半年马西尼便从北语转学到北大,开始他的第一个研究项目——“索绪尔语言学对中国的影响”。
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研究者,马西尼还得到了王力教授的指导。他曾先后两次去王力家中拜访,围绕索绪尔语言学及中国语言学进行交流和讨论。在王力的建议下,马西尼开始翻看北大图书馆中所藏的手稿,才发现“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早在50年代就已被高名凯译为中文,但由于当时只能用苏联语言学家的著作,所以这个手稿本扉页上不能署作者名。这份手稿对我的研究意义重大。在此基础上,我撰写并发表了人生的第一篇语言学论文。”
回忆中的北京味儿
马西尼是土生土长的罗马人,却在北京先后生活了近六年的时间,他以研究西哲出身,却以中国语言学立命。罗马给予他生命,北京滋养他生活,每年在两座古城中往返。“北京跟罗马最大的区别在于,罗马呈现的是千古的静态,而北京展示的则是日新月异的动态。无论什么时候回到罗马,那条街还是那条街,但是如果隔几个月回北京,哪怕回海淀,每次都会看到新的变化……但有一样东西没有变,那就是北京味儿!”
闲暇时,马西尼喜欢骑着自行车闲逛,“1983年的时候,前门南路那边都是小胡同,这些胡同与欧洲风格完全不同,也没有完全被现代化,但在那种朴实中你可以感受到一种文化的积淀,老百姓左邻右里的寒暄,见到你后好奇与善意的问好,这些都是很宝贵的,可以称作为记录生活的活文物。可惜的是现在好多胡同都被拆了,有些被保留下来却被改造成为旅游景点,偏离了初衷。这也许是现在身处北京的外国人心中的北京,但已与我们那一代的北京不一样了……”
“当时没有四环也没有五环,只有一环和二环,三环处于修建中。五道口、中关村当时都是农村,人很少,基本没有汽车,只有公共汽车和自行车。北大到颐和园全是大片的农田。我宿舍的窗户朝北开,正好就是颐和园的方向。有时眺望过去,广阔又郁葱的麦田中矗立着一座无与伦比的皇家园林,那种视觉的冲击和历史的回应感非常强烈。”
授业者、对话者与研究者
马西尼自1994年在罗马大学东方研究所任教,1997年任罗马大学东方学院中国语言文学教授,2001年任职院长,2006年罗马大学孔子学院成立后,又兼任孔院外方校长。在他的努力下,东方学院不仅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汉学研究人才,罗马大学孔子学院也成为海外孔子学院的标杆。
工作虽然繁忙,但马西尼对上课毫不懈怠,并十分享受这种“教学相长”的过程。马西尼一直主张将文化与语言相结合,“学习外语不仅是学习一门语言,还意味着学习一种思想、一种文化,一种全新的思考方法,来审视你周围的世界。虽然不是语言构建你的思想,但它会极大地影响你的思想。学习汉语,并慢慢进入中国文化,这个出发点是每个汉语学习者都应该把握的。”针对“汉语难学”这个问题,马西尼经常告诉自己的学生:“学习是没有捷径可言的,汉字难记,那就多写,汉语难懂,那就多听。此外,我还建议你们要多背古诗背散文。背诵的时候要理解它,才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顿悟。”
意大利本土本身具备良好的“传教士汉学”研究的基础,进入19世纪20世纪后,德礼贤、白佐良等一批汉学家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继续深化并专业化汉学研究。马西尼在做语言学研究的时候亦是如此,他不仅认识到明清时期的文化嬗变是探究中国新词语产生的源头所在,更注意到不同文明因交流而愈加丰富,因互鉴而更为灿烂。“我很欣赏《论语》里面一句话,那就是‘温故而知新’,‘温故’不仅是针对学习知识而言,对于不同文化如何展开对话,以及在审视自身文化的时候,我们都需要回顾过去,从历史中汲取经验和智慧。比如现在对中国文化来讲,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是与周边国家如何协调、融合,可是这个问题在过去就存在并很好地解决了。过去中国文化以儒家文化为根基,传播到周边,形成了一个汉文化圈,这个角度很值得我们现代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