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元月13日,晚上七点三十六分,徐坚忠电告:元月9日,褚钰泉先生因心脏病突发,未及抢救,在上海寓所逝世。我的第一反应:“天下最好的主编走了!《悦读》不再,已成绝响。”先是,元月8日上午十点,接钰泉短信:“铁健先生,你在哪里?新的一卷《悦读》刚出,我想快递给你,让你先睹为快。钰泉。”我复函告他,已从海南回京。元月10日中午,收到钰泉从上海快递来的《悦读》第四十四卷。钰泉附信说:
铁健先生:你好!
新一卷《悦读》已印出,为让你先睹为快,特快递三册,照片也一并奉上。请收。
非常感谢您的支持!
祝
好!
钰泉
钰泉每次寄刊、或收到我寄去的文稿,他都会及时回复,周到细心,亲力亲为,让人非常放心舒心。这一次,我收到刊物后,于10日下午三点,发短信给他,未见复。第二天,我又发信给他,仍未见复。以为他忙,未以为意。谁知,彼此早已是天人两隔。14日,我给坚忠发短信,有句“乘风归去也,天外醉流霞”,祈愿钰泉在天上也会和他在地上一样,射出霞光一样的风采。此刻,我之悲痛,不下于黎澍、李新诸公辞世时的哀伤。于是,我想起李新师1989年冬黎公、陈旭麓师、李宗一兄辞世一周年时,所写悼亡诗:
世间多少不平事,最痛好人命不长;
我欲问天天不语,从来天道最荒唐。
李新师谓天道之义颇广泛,人道、官道、君道、治道,皆含其内;官道多半与人道相隔离,天下好官实在不多。李新师怒骂的当属无良不公之官道,寓有深义焉。
钰泉生前也遭遇不公。钰泉创办《文汇读书周报》,取得佳绩,好评如潮时,竟被夺去周报主持之位。钰泉了无怨言,改办《悦读》,又将被逐,遂转投张秋林先生主持的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秋林钰泉之遇,真如伯乐遇千里马,相识相知,终成至交。《悦读》得救,风生水起,以迄于终卷,成为当代书刊文化之林一座巍然佇立的丰碑。《文汇读书周报》后继有人,守定钰泉办报宗旨,办得有声有色,至今不衰。钰泉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安息了。
二
我与钰泉相见很晚。2011年10月7日,收到他第一封信。
铁健先生,您好!
很冒昧给您写信。我是陈旭麓先生的女婿,岳父生前多次在我面前提起您,他对您的才华和文章很赏识。可惜这许多年来,一直未能有机会见到您。
我曾创办并主持了《文汇读书周报》十五六年,后来……退了下来。退休后,我编了一本《悦读》,每两个月左右出版一卷,如今已出了二十多卷,现送上最近两卷,盼能得到您的指教。
《悦读》的内容比较广泛,书的前三分之二是原创的文章,后三分之一为书摘,以期介绍新书并增添阅读的兴趣。先生如有兴趣,我今后可按卷寄上,请先生告知邮寄的确切地址。
我的联系方式如下:(略)
祝
好!
褚钰泉上10月7日
这封信,把我带到五十年前的忆境。那时,陈旭麓先生与李新师一道在北京东厂胡同原黎元洪大德堂东山上借屋编写四卷本《中国革命史》。东山上五六间平房,作为李新、陈旭麓、孙思白、蔡尚思、彭明诸公的工作室兼卧室,黎元洪当年的总统机密会客厅八角亭,则是编书组的办公室。成书时,我正在编书组进修,半年后做研究生,一直睡在八角亭,不时拜读旭麓师文论。1972年秋,范老《中国近代史》修订稿成,我随钱宏、王来棣到宁、沪、苏、杭拜访近代史专家征求意见。在沪停留近旬,多由旭麓先生陪同,到复旦、华东师大等校座谈交流。“文革”结束,学术活动渐多,与他会面机会也多。几乎每过沪上,他都邀至府上,畅谈后飨以美食,照例全由其长女陈林林回家主厨。其时,尚不知孝顺贤惠美丽且厨艺高超的林林,就是钰泉夫人。
2011年11月下旬,我到华东师大参加“思勉学术奖”讲评会,择日与钰泉见面。他盛情邀赴淮海路与陕西南路交汇的一家上海餐馆就餐。中高身材,微胖,额宽面阔,头发灰白,一脸笑容,气色很好。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都不善谈的彼此,却谈兴甚浓,畅叙良久。临走,钰泉约我写《李新与中华民国史》和《晚年宋庆龄》。我答应了,却迟迟未写,直到去年夏秋才写好《李新与中华民国史》,他立即刊于《悦读》第四十二卷。此后,钰泉来信中,两次问我写《晚年宋庆龄》情况。正待动笔,钰泉已逝,成为我遗恨终生的歉疚。
2013年—2014年,为避京城恶浊空气,我到海南山区小住半年。书刊贫乏,读物甚少。钰泉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寄赠《悦读》创刊号至第二十一卷(我是从2011年开始获赠第二十二卷,以前的二十一卷未看过),成为我在海南的第一批藏书。我与钰泉交往四载,见过两次面,为《悦读》写长短文六篇,内中包括别刊所约,又违约退回的两篇,都是揭露真相的“敏感”文字。送给钰泉时,尚犹豫再三,怕给他添麻烦。他回信劝我不用担心,足证他真正有强固自信,比起那些口说自信,实则极不自信的口头自信者,真是天壤之别。
三
身为主编,钰泉数十年为他人做嫁衣裳,自撰书文少见。实则他主持的《文汇读书周报》和《悦读》,就是他的大块文章。钰泉逝后,我常在静夜灯下捧读他的来信,逐篇细读出自他手笔的《悦读》“卷首语”,真切体味钰泉的广阔视野和现世关怀。
——(刊发虞非子《卢新华的“泥牛”及其变形》一文)不单是为了弄清事实的真相,而是想借此提醒大家:如今的传记、自述有不少是随意编造,错漏百出。即使是党史、国史上涉及某些事件注水掺假现象也并不鲜见。试想,当代人都弄不清楚当代的事,后人又怎能获知历史的原貌呢?一个没有记忆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民族。
(第三十一卷,2013年)
——赵瑜的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十六年前发表时被删去的一章,写的是兴奋剂使“马家军”这一支被亿万中国人引以为豪的运动队,倾刻间如沙城倒塌的经过。一部历史,就是一面镜子。虚假、作伪,只能是对历史的亵渎!揭开面纱,还历史于本来面目,从中吸取经验教训,才能真正做到以史鉴今,以史资政,以史励人。
(第四十卷,2015年)
——(有作者来信反映,马恩列斯毛的全集、文集、选集及联共(布)党史,市、区图书馆、高校及个人,免费赠送却无人收纳。此事令人感慨万千)如今有些人,常以“马列主义者”自居,在他们眼中这也“右”了,那也“偏”了。明明是一些还原历史,阐明真理的文章,他们可以嗅出异样的味道。其实这些人的“马列主义”只是过去教科书和语录本中的几句教条。须知,马克思、恩格斯一贯认为,理论是发展的,不是靠背得烂熟并机械地加以重复的教条。就拿对社会主义的看法来说,马克思、恩格斯从早期到晚年的论述就有不少的变化。如果今天再以自己背得出几句“马列”的话,来看待当今生活,来指责别人,那一定会闹笑话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真应该把马克思主义的一些著作仔细地读一读。
(第四十二卷,2015年)
——(介绍《孔子遭殃》一文)孔子可谓是命运多舛,两千多年来未安稳过,一忽儿被捧为至高无上的“圣人”,一忽儿又被掘地三尺,穷追猛打。“文革”中,孔庙、孔林、孔府都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如今举国上下都在强调传承文化传统,孔子作为偶像,顿时身价百倍,一些地方甚至要青少年身着“汉服”,对孔子像三叩九拜。想当年挖孔子墓的,不少就是同样年轻的青少年。青少年是长知识的时期,容易被误导,与其让他们盲目跪拜,不如让他们了解这段历史,懂得不了解历史不独立思考,不了解文化传统就会作出有悖于历史文化的荒唐事。叩拜是继承不了文化传统的,谁能担保若干年后那些曾穿过“汉服”的青少年,不再去孔庙、孔林、孔府大闹一番呢?
(第四十一卷,2015年)
——(本卷“特别关注”栏目,刊出留守儿童现状资料)孩子的素质、文化修养、为人风范,将决定社会未来的走向和发展,如今有六千一百万留守儿童,不少人仍在贫困线下挣扎,现实生活难以培养他们良好道德品质和生活习惯……极易形成孤独、冷漠、焦虑,甚至抑郁的人格特质。据调查,其中百分之七十的孩子存在心理健康问题。心理专家又说,孩提时代形成的这些问题,将影响他们未来的成长,甚至一生。而另一部分孩子,正在接受最优越、最昂贵的教育……他们大都非常自我,“金钱万能”的观念已烙上他们的大脑,很多人不知感恩惜福。
试想,若干年后,这两类人长大了,成为我们社会的主体,他们之间难以弥合的文化差距、贫富悬殊,将对我们的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或许这是杞人忧天,但孩子的教育确实应该引起足够重视了,不要等到若干年再慨叹当年对这一“问题”重视不够,那就悔之晚矣!这些年,这样的感叹我们听得还少吗?!
(第四十三卷,2015年)
这些深入浅出的议论,虽无惊人之语,却是真知灼见,忽略不得的。不过,这种明明白白的道理,未必能入有司之耳,更难说能够打动他们,采取有效措施了。
2013年3月3日,《悦读》座谈会上,许多令人心仪的学者高度评价《悦读》说真话,写真事,持真理,是品位高洁,富有思想,多姿多彩,兼容并蓄,雅俗共赏,人脉良好的刊物。钰泉在第三十四卷“卷首语”中写道,“开拓视野,寻求真谛,是学者专家们对《悦读》办刊宗旨的建设性定位”,“也正是编者梦寐以求的境界”。每读及此,钰泉那谦和、朴实、聪慧、微笑的印象,一双总在寻觅真知的目光,似乎就在眼前,由近及远,凝成不朽的雕像。
2016年元月24日改定于京南亦庄水东书屋
(本文摘自《天下最好的主编——褚钰泉先生纪念文集》,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6年4月第一版,定价: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