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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3月02日 星期三

    人类世界的良心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3月02日   03 版)

        苏珊·桑塔格的梦想原本是成为小说家,其次才是评论家。在她看来,写那些应约而作的理论文章更像是轻轻推开一扇虚掩的门,而不太像登一座陡峭的山。写小说,尤其是写长篇小说,那才是登一座陡峭的山峰。她的长篇小说《火山情人:一个传奇》,在令她成名的评论集出版二十多年后才问世,于是成为她最重要也最艰难的登山之作。

        不能不说苏珊·桑塔格也是优秀的小说家。她的《火山情人:一个传奇》中那种坚实,紧密,令当下的许多掺水之作越发显出了松弛和疲软。英雄的进击,骑士的收藏,历史的考辨,爱情的传奇,小说中不乏能够流行的因素;但它葆有的是经典小说宝贵的典雅,精致,绝不流俗。尽管它也涉及了偷情和性爱,可是它的高贵气质始终让人正襟危坐,肃然起敬。

        是苏珊·桑塔格独特的理性思维为她的小说赋予了难得的清晰、严谨和精密。女性作家往往长于感性,而短于理性,苏珊·桑塔格却拥有女性作家难得的理性思考,思想力量。她的思辨倾向,在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恩主》中就显示出来了,那关于真理要靠风俗来约束的见解,在小说一开始就带有了思辨色彩。到了《火山情人:一个传奇》,理性思考与感性描述相融相合相得益彰,就使得这位小说家的作品具有了女性作家少有的思想光彩。她那关于收藏者与情人的辨析、思考,实在不是一般女性小说家能够达到的。

        苏珊·桑塔格太长于思辨了,她要以评论家名世,她的理论之作要胜过她的小说,是她注定的命数。这是她的文运,却不能说就是她的不幸,或许正是她的幸运。在世界文学中,感性的女作家已经为数不少了,缺少的正是理性的女作家呢。苏珊·桑塔格因此而出类拔萃,难道不是她的幸运?她的理论著作《激进意志的样式》,在她众多的评论作品中,也许算不上最为重要的,可是翻开来看,仍然可圈可点,珠玑满目。她关于“静默之美学”的阐释,她关于戏剧与电影的思索,都有她独到的见地,非同寻常。她对色情文学的评论,冷静,犀利。“人是病态的动物,要忍受他体内让他发狂的欲望。”这就不是着眼于色情文学的淫秽层面,而直达人性深处了。文学既然是人学,评论文学,便不能不考究人性本质;只在表面逡巡徘徊,必然是隔靴搔痒,不着边际。

        在苏珊·桑塔格的作品中,《河内之行》也许会被人忽略吧,它不是小说,也不是评论,它是作者访问北越的日记,写作之日正当越南战争硝烟弥漫之时。苏珊·桑塔格的河内之行日记,不是流水账式的见闻记录,更不是目下常见的旅游观光文字,它有这位作家评论家独特的思考,是敏锐睿智的目击者留下的可贵的历史存照,值得格外看重。

        为了访问者的安全,苏珊·桑塔格未被允许到前线去,可是她记下了美国飞机投下的炸弹在越南土地上留下的巨大弹坑,她记下了1965年2月7日以来的平民伤亡数据:遇害人中60%是妇女儿童,20%死亡和伤情严重的人是老人。她郑重地记下“除了凝固汽油弹,美国人还在越南投放了白磷弹、铝热弹和镁弹”。她因此而愤慨地写道:“与它在西欧更微妙细致的处理方法相比,美国向东南亚输出的只是它文化中最堕落的一面。”她不惜对她的祖国发出了最严厉的诅咒:“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注定要毁灭的国家。我惟一祈求的是,美国崩溃的时候,不要把地球上的一切都拉下水。”

        苏珊·桑塔格当然不会不记下越南人民不屈的抗争。她和同行的访问者被告知,在美国飞机轰炸密集的乡村之时,农民们很普遍的做法是,每天去稻田时带上棺材,如果有人死去,他可以被马上掩埋,而其他人可以继续劳作。时任越南总理的范文同在说到越南人在四分之一世纪里所经受的苦难、他们的英雄气概、从容态度和纯真信念时,“话音是那么亲切而辛酸动人”。苏珊·桑塔格动情地写道:“一生中头一次看到一个总理眼含泪水称赞他的人民的道德品质,修正了我关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关系的观念。”而越南人民对于给他们带来战争灾难的美国人的态度,则令苏珊·桑塔格备感惊讶。北越人虽然除了战争很少谈论别的事情,但他们的话语中却出奇地不带憎恨意味。一个农夫用来复枪击落了一架F—105战斗机,飞行员没来得及弹射,飞机就撞毁了。当地农民为这个美国飞行员修了一个高高的坟冈,给他用了一口上好的棺木。一架F—105的装载量是四罐集束炸弹,能杀死方圆一公里内的所有无遮蔽的生灵。这里的人们,他们的父母妻儿都被这个飞行员以及他的战友给害死了,“怎么能够安静地拿起铁锹,精心为他筑墓呢?他们是什么感觉?他们是不是意识到,无论他客观上犯下什么样的罪行,也和他们死去的同胞一样,是一条本不该死去的、珍贵的、不可替代的生命呢?”

        苏珊·桑塔格终生的写作,被称为“美国公众的良心”。她写小说,也写评论,她小说家的名气远不如评论家的名气大,并不是她的小说多么逊色于同时代的作家作品,而是她的评论总是响彻着一个时代最为急切凌厉的声音。她忠实地记下越南人民经常赞扬美国的“伟大民主”,北越人称赞美国“拥有着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无法媲美的可能性以及好处”;然而,“因为美国正在把武力输出到全世界”,向全世界输出杀灭地球上生命的武器,所以,她诅咒着她的祖国,断定这个国家必定要毁灭。她斩钉截铁地宣称:“在今天,一个有正义感的美国人应当首先是个国际主义者,其次才是爱国者。”当她在作家联盟提到这一点的时候,一个年轻诗人回答说:“我们是爱国者,这令我们快乐,你的爱国主义却令你受到折磨。”

        这就是“快乐的爱国者”和“令人折磨的爱国主义”的分野了。当今世界,并不安宁,局部战争硝烟频起,大规模战争的阴影时常笼罩上空。狭隘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部落主义为地区战争推波助澜,苏珊·桑塔格首先是国际主义者其次才是爱国者的爱国主义显得弥足珍贵。誉其为“美国公众的良心”,实在是小看了她的意义,称她为“人类世界的良心”也不为过誉。她的良心类于宗教的悲悯之心,慈悲天下,她却不在尘外修行,而深深地涉世。她关心他人的痛苦胜于自己的痛苦,“他人的痛苦可以成为血液进入你的灵魂”。这样的灵魂被痛苦浸泡,便无比高贵。苏珊·桑塔格的另一本论文集《关于他人的痛苦》,那是一颗高贵心灵在炼狱中的磨洗,是人类良心的再一次发现,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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