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生前最后一次串门是在1936年10月17日,那是他临终前两天。鲁迅日记记载:“下午同谷非访鹿地君”。“谷非”是胡风的笔名。鹿地亘是日本反战作家,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和文化联盟的干部;因受日本政府迫害,1935年偕妻子池田幸子一同来到上海避难,经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介绍结识鲁迅。当时他在胡风协助下正编译一部《鲁迅杂感选集》。17日这天,胡风在鹿地亘家一同翻译鲁迅作品,遇到了一些疑难问题,便主动提出要找鲁迅请教,因为鹿地亘住在窦乐安路(今多伦路)燕山别墅,离鲁迅寓所不远。在去鲁迅家的途中,正巧碰到独自在虹口公园散步的鲁迅,于是两人就一同到了鹿地亘家。
鹿地亘夫妇高兴地把穿着青紫色哔叽长袍的鲁迅迎进北房,先关上窗户,怕鲁迅着凉,然后拉过一把帆布躺椅,想让鲁迅坐得舒服一点。鲁迅自己拉过一把木椅坐下说:“躺椅怕不稳当。”鲁迅指着胡风说:“他有一次做客,就一屁股把人家的躺椅坐折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池田幸子给鲁迅沏了一杯红茶,鲁迅没喝,先拿出一本刚出版的《中流》杂志,一本英文版《中国呼声》半月刊,还有两本《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放在桌上说:“请把这些送给日本朋友”。然后宾主开始了交谈。在鹿地亘印象中,鲁迅脸色苍白沉郁,双眼幽静澄清,短发不加梳理,双唇自然闭合着,重量似乎偏于两端,额头的皱纹也显得亲昵和温雅。这样的风貌是鲁迅独具的。
可能是鲁迅带来了《中流》半月刊,这次谈话就以疾病、死亡和鬼魂为中心:因为鲁迅在《中流》第一卷第一期发表了《“这也是生活”……》,在第二期发表了《死》,在第三期发表了《女吊》。鹿地亘的夫人池田幸子说:“这一次您写了吊死鬼,那下一次还会写什么呢?这可真是沉重的话题呀。”鲁迅反问:“我那篇杂感《死》你们读了没有?”鹿地亘说:“我知道你写了关于死的文章,但还没读,我不喜欢接触死亡话题,只当是师友间的玩笑。日本明治中叶有一个文人叫斋藤绿雨,生前就写过死亡的文章,作为广告。”鲁迅好奇地问:“那个人就真的死了吗?”鹿地亘回答:“是的,不久就死于一场偶发的疾病,写文章时他似乎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一阵风吹开了窗户,鹿地亘赶忙起身去关,鲁迅阻止说:“不冷,没关系的。”
鹿地亘忽然想起了鲁迅大陆新村寓所会客室的书柜里摆着一套《芥川龙之介全集》,知道芥川龙之介是鲁迅仰慕的一位小说家,芥川擅长从古典文献中撷取素材,注进新的生命,使之与现代人生出干系。这种创作手法对鲁迅创作《故事新编》产生了明显影响。于是,话题转到了芥川1927年的自杀事件。鹿地亘说:“芥川是一位耿直的文人,不知什么叫做诡诈。”鲁迅同意地点头说:“是的,他发现自己向往的世界跟自己生活的世界之间的距离,不能跨越,所以只好死。”
由死亡谈到了鬼魂。鲁迅问:“日本也有无头鬼吗?”鹿地亘回答:“没听说过,不过日本的鬼是没有脚的。”鲁迅说:“中国的鬼也没有脚,好像无论哪一国的鬼都没有脚。”于是他们聊到了《聊斋志异》《红楼梦》和日本《雨月物语》中关于鬼魂的描写。鲁迅又联想到日本戏剧中的鬼魂。他说:“日本戏里的鬼是可怕的,好像是叫‘牡丹灯笼’;还有‘御岩’,这种鬼又脏又讨厌。在仙台医专读书时,我常花八分钱买站票到剧场去看。中国戏剧中的女鬼有奇特之处,就是常跟穷读书人谈恋爱。女鬼既漂亮,又不需要花钱养活,这也许满足了穷读书人的幻想。我以前就这样想过,有那种不需要花钱去养活的女鬼倒是好的。”
由留学日本鲁迅又忆起了他刚回国在绍兴教书的情景。那时,他家跟任教的学校有一段距离,晚上回家要斜穿过一片坟地,路两边杂草丛生。有一天下班晚,他穿过坟地时看见正对面有一个白色的物体慢慢挪近,渐渐变小,像一块石头那样停在前面。他虽然不相信鬼神,但四周漆黑无人,也有几分害怕,心怦怦直跳。他没有回头,反一脚踢过去,那白色物体原来是个人,从草丛中逃跑了——原来是个小偷。鲁迅总结道:“可见人不必怕鬼,鬼反倒怕人。”鲁迅说完这段故事,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咳。
由踢鬼又谈到了女吊。鲁迅特意对池田幸子说:“在中国,上吊是绝望的女人常做的事情,从周朝或汉朝就有这种陋习。据老一辈人说,远古时,男女都上吊,自从北宋的方士王灵官把男吊打死之后,男人上吊的现象就少了起来,结果吊死鬼成了女吊的专称。现在女人自杀的方式变成了吞金子,因为金子重,停在肠道会引起肠炎,一时半会死不了,所以有人吞金之后又反悔了。医生便用通便的方法让金子给排泄出来。有一阔人家的太太吞戒指自杀,先生找来医生给她通便,脱离危险之后,太太第一句话问的是:先生,我的戒指呢?”鲁迅讲完这个故事,又笑得咳嗽起来,说:“我要休息三分钟。”。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体温计说:“我每天下午四点左右都要量体温。”接着把体温计含在嘴里,取出一看,体温正常。池田幸子问:“是不是含的时间不够?”鲁迅说:“无所谓,这是应付医生检查的,不必太认真。”说完又把体温计放进了衣袋。
话题接着转到了在上海八仙桥基督教青年会举办的第二届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鹿地亘夫妇对鲁迅倡导新兴木刻表示由衷敬佩。他们说,用中文进行创作,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学习,而用木刻进行启蒙,短时间就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效。他们问:“除了苏联,木刻艺术水平提高最快的应该就是中国吧?”鲁迅说:“进步的确很快,超过了我的预期,不过,缺点还不少。比如青年木刻家刻人物就不如刻静物,往往把中国人的脸刻得像外国人。”
最后谈到了学外语的问题。鹿地亘夫妇向鲁迅诉说了学中文的困难,并夸奖鲁迅用日文写的文章好得很,不仅符合日本文法的规范,而且含有日语本身所缺少的韵味。鲁迅向他们分享了学习外语的体会:“我学外文的时候,常常是硬着头皮读,读不懂就跳过去——因为老叮住那个不懂的地方终究还是不懂,再往下看,可能豁然贯通,连前面不懂的地方也都懂了。我认为只要多读多译就好,学外文并没有别的秘诀。”
这时天色已暗,鲁迅端起那杯快凉的红茶,呷了一口,说:“你们接着忙吧,我先回去了。”鹿地亘夫妇和胡风赶快站起来把鲁迅送到弄堂的铁门口。胡风表示要把鲁迅一直送回家,鲁迅婉谢说:“不必送。”
这时风又起,掀起了鲁迅青紫色长衫的衣裾。鲁迅义无返顾地阔步朝前走去。他万万没想到,从此他再也没有出门。因为他归途受凉,至下半夜病情突发,拖延一日,于10月19日清晨5时25分(鲁迅去世的准确时间,许寿裳等编撰的《鲁迅年谱》及《鲁迅先生讣告》均为“上午五时二十五分”,但须藤五百三医师的《鲁迅先生病状经过》为“午前五时二十分由心脏麻痹而长逝”。)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