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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7月29日 星期三

    马尔克斯论争:一个关于小说是什么的问题

    秦晋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7月29日   21 版)

        去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当代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与世长辞。

        这位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之父的20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的突然辞世,引起整个世界的震惊。一个小说家被全世界热爱,这说明,人们的审美意识是相通的,真正的文学是有力量的。

        然而,能说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力量么?很难。我们都知道,马尔克斯本人从未认同过魔幻现实主义这个头衔。如果这是一场文学艺术的争论,那么结果已经有了。马尔克斯即使再有本事,也推不掉魔幻现实主义这顶帽子,几乎所有报刊媒体在发布这位当代文学巨匠离世的消息和评论时,都不可能离开魔幻现实主义这个关键词。这是他的盖棺定论。

        我们想要做的不是重翻旧账,纠缠一个不会有结果的问题,而是试图从马尔克斯的内心独白中,体会一个文学大师对小说艺术的真诚感受,看一看他坚持认为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可以把马尔克斯在这场争论中所持的思想观点,所依据的文化观念和所强调的文学意识,以及他为此所付出的努力,统称之为“马尔克斯论争”。我们希望能从“马尔克斯论争”中,更真实更深刻地了解马尔克斯,同时也更真实更深刻地了解小说。

        马尔克斯发表在墨西哥《多数》杂志上的文章《我的作品来源于形象》中是这样讲的,他说:一位美国女作家新出版了一本关于她访问萨尔瓦多的书。开头她说,刚到这个国家时,她认为加西亚·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后来她发现,实际上他是一位社会现实主义者。这和我讲厌了的问题不谋而合:看上去是魔幻的东西,实际上不过是拉丁美洲现实的特征。我们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其他文化的读者认为是神奇的事物,而对我们来说却是每天的现实。但是我认为,这不仅是我们的现实,而且也是我们的观念和我们自己的文化。我们由衷地相信这样一种现实的存在,它和理性主义者划定的现实的范畴相去甚远。理性主义者在所到之处发现某种事情正在发生,甚至看到了它,他们知道它存在着,但是却否认它的存在,因为这和他们的原则不相容,因为它打破了他们的界限,于是他们说这有点神秘,需要一种科学的解释,因为他们的理解方法比我们狭窄得多。我们接受了各方面的影响,正像人们说的,我们是由全世界的残渣构成的,所以我们的视野比他们宽阔得多,我们的接受能力也宽广得多。所以,我们认为是现实的、真正现实的东西,他们便认为是神奇的,并且为了进行解释而找到了神奇现实主义或魔幻现实主义之类的说法。而对我来说,这就是现实主义。我自认为,我是个社会现实主义者。

        然而,被马尔克斯“讲厌了的问题”,在“理性主义划定的现实”中,很难说通。我们随便翻开介绍或评论魔幻现实主义的书,就能看到这样的说法:

        魔幻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一样,也是文学创作的方法。其主要特点就是通过作家的想象把某种具体现实变成幻象的或魔幻的新现实。在实现这一变化的时候,它也像超现实主义那样运用超自然、超现实的人物和事件,进行夸张和荒诞描写”。“为了丰富自己,为了更适合于反映拉丁美洲的现实,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也程度不同地接受欧美现代派特别是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形成了介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的一个极为独特的创作方法”。“变幻象为现实而又不失其真,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本质特征。”

        马尔克斯同这些理论家和评论者认识上的差异显而易见。

        马尔克斯认为问题是由西方受笛卡尔哲学影响的理性主义造成的。他决不能接受西方学者的这样一种说法:“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生死并非作家本人的信仰,而是他们采用的一种表现手法,目的是要表现本大陆的民族意识。”西方学者甚至把这类描写是否影响现实主义价值,也作为一个重要问题来探讨。

        1982年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马尔克斯毫不客气地讲到了这个差别的存在和形成的根源。

        他的演讲从一位麦哲伦时代的意大利航海家的笔记说起,这本很薄的书,记载了作者在南美洲所见到的奇人怪兽和奇闻怪事。马尔克斯说,“它还远非那个时代我们的现实的最令人惊奇的见证”。他说,这个非凡的现实中的一切,无须更多求助于想象,“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可信而必须的常规财富”。瑞典文学院西服革履正襟危坐的评委和嘉宾们,不知是否听懂了马尔克斯的意思,他是在说:我们的生活,不被你们相信,那不是因为它不是现实,而是因为我们贫穷落后,因为我们是被“孤独”的世界。他说,用他人的图表来解释我们的现实,只会使我们愈来愈不为人知,愈来愈不自由,愈来愈孤独。所以当美国评论家埃戴利·卡特坚持认为魔幻现实主义并非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而是神话文学时,加西亚·马尔克斯想要说的很简单:它不是西方理论家自我欣赏的理性主义的现实,那是我们的现实,是我们的被忘却的被孤独的现实!

        马尔克斯没有想到,理解和沟通竟然比他创作一部世界名著更复杂更艰难。这个让他“厌烦”的问题,几乎伴随他一生,这是因为“马尔克斯论争”是一个既包含对生活理解又包含对小说感知的问题。是一个有关作家与文学关系的根本性问题。

        作为一个文学家,马尔克斯认为秉承西方理性主义的传统,把生活现象“科学化”的企图是愚蠢的。他说现实,不是被思想理论家们清理之后的样子,它是构成人的生活的全部。“一切现实,实际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作家的责任是面对“全部现实”。“全部现实”是小说艺术的基础,不能真实全部了解现实,也就不能真正理解小说。马尔克斯看不起那些理论家,他说,照我理解知识分子是一种古怪的动物,他总是把先入为主的理论置于现实之上,不顾一切地让现实服从他的理论。他说他写的就是他所面对的现实。他认为他是面对“全部现实”的现实主义,是纯粹的和简单的现实主义。他说,一想到我的祖母,我就立刻意识到我没有任何创新。因为他从祖母那里知道的现实,比理性主义对现实的理解,要丰富、生动、有意思得多。

        那么,在现代哲学理论中,有没有从更高层面上回答或者涉及这个问题呢?我们能从理论上找到解开“马尔克斯论争”的方法吗?我想,有两个哲学家的相关论述值得重视。一位是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他被公认为现代西方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是“现今思想界具有百科全书知识的一位学者”;再一位也是德国人,就是被誉为当代最伟大的哲人的海德格尔。我们试着用他们的理论思维来切近“马尔克斯论争”中的问题,看能够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启示。

        中国人了解卡西尔,多半是因为他的《人论》。《人论》分上篇和下篇,上篇是“人是什么?”下篇是“人与文化”。其中有一章的题目是“神话与宗教”。在这一章里,卡西尔讲的是神话问题。但与“马尔克斯论争”中的“魔幻”问题,有着理论意含的内在联系。我们可以在一种宽泛的联系中思考马尔克斯所面对的难题。

        卡西尔的论述,一开始就说:在人类文化的所有现象中,神话和宗教最难相容于纯粹的逻辑分析。他说,单单依靠理性我们不可能深入信仰的神秘中去。所以人类文化哲学并不探究神话想象和宗教思想的题材而是探究他们的形式,因为神话世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它的本义和本质是非理性的,它的逻辑是与我们经验真理或科学真理的概念风马牛不相及的。如果像中世纪以来流行的那样,非要用理性逻辑解释神话现象,那么,神话世界就不是一种信念,而是十足的弄虚作假。卡西尔说,这种“对神话现象的‘解释’归根结蒂成了对这些现象的全盘否定”。我想,这话简直就像是对着那些非要把“魔幻”作为一种小说手法强加给马尔克斯的人说的。在马尔克斯看来,他们一方面给他戴上文学桂冠,一方面又在“用理性逻辑”解释他的作品,使他的小说世界成了“十足的弄虚作假”,这样一来,对马尔克斯的褒奖几乎就等于是一种“全盘否定”。

        我们现在知道了,马尔克斯为什么百口难辩。他面对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个与他的感知相对立的巨大的理论世界和思维体系。是的,在“科学”的新光芒之下,神话感知虽然失去了所谓客观的宇宙论的价值,但是在人类世界中始终保持着它们的地位和意义。他说,“在社会生活中,在我们与人们的日常交往中,我们不可能抹煞这些事实”。“科学为它们的客观性划定了限制,但是它不可能完全摧毁它们的实在性。”卡西尔这番言论,掷地有声。可以说从文化人类学的哲学高度为马尔克斯基于“全部现实”的文学创作活动提供了理论依据。卡西尔举了颜色对比的例子说明这一问题,他说,两种颜色的差别是因为数值的差别,但如果我们宣称数要比颜色更为实在,就是非常不适当的说法。他说,即使我们能成功把神话分析到最后的概念要素,我们也绝不可能靠这种分析过程把握它的活生生的原则。因为“神话的真正基质不是思维的基质而是情感的基质”。神话的条理性更多地依赖于情感的统一性而不是依赖于逻辑的法则。这也许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理论无法真正解释马尔克斯的小说和无法与他的小说观念沟通的最根本的原因。

        如果说卡西尔关于神话的论述,可以帮助我们从一个更高更新的角度解释“马尔克斯论争”的问题,那么海德格尔的理论应该可以进一步加深我们对这一论争中小说观念的理解。这位哲学家就是著名的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的名著《艺术作品的本源》,探讨的核心问题是存在的诗意问题。他认为存在本身即拥有诗意,艺术不是附着在存在之上,而是“存在自身的显露”。这种高于物性的东西,构成了艺术的本性。艺术品不是个别存在物的再现,而是物的一般本质的再现。只要作品纯粹的自身存在没有清楚地显明,作品的物的因素、它构成艺术的本性就无法揭示。所以他说,“我们的目的是达到艺术作品直接的和全部现实性,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在其中发现真正的艺术”。用简单的语言解释一下海德格尔的意思,就是说,因为物的真正的本质性是由其真实的存在所决定的,所以只有在“纯粹的自身存在”和“全部现实性”中,它的真理才能够被揭示出来,而“诗意只是真理光明投射的一种方式”。按照海德格尔的思想逻辑:艺术的本性是诗,诗的本性是真理的建立,而作品中真理的自身显现,决不可能从迄今为止的东西中解释和推导出,“艺术作为发现,本质上是历史的”,而这个历史发现的基石,就是“纯粹的自身存在”和“全部现实性”。

        现在我们回头再来看“马尔克斯论争”就非常清楚了。论争的核心是“什么是小说家面对的现实”,海德格尔基本上回答了这个问题。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它是在其独立的存在中解释世界的,艺术是自行置入作品的真理,而真理是存在自身显现的一种过程。所以包含纯粹和全部特征的现实本真性是艺术产生的重要条件和基础。当马尔克斯说“我的责任是面对全部现实,是创作反映全部现实的文学”,当他说“我认为是纯粹的和简单的现实主义”时,我们看到小说家马尔克斯,与哲学家海德格尔,是在从不同角度用各自的方式讲着同一个问题。海德格尔关于“存在的诗意”的理论探索和马尔克斯关于“小说是对世界的揣度”、“不是我写小说,完全相反,是小说写我”的创作体验;都在为我们解释一个共同的问题:小说是什么?“是什么”的问题,看似简单却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法国著名导演巴赞就出过一本书叫《电影是什么?》,他强调要有一种“对现实奥秘的敬畏感”,他说,“含义的单一性是思维的特征而不是自然的特征”。这话很深刻很经典,依靠思维的不可避免的单一性是不可能有真正的艺术产生的。

        这个论争对我们的文学的启示,我想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说“现实”对加西亚·马尔克斯尚且是一个需要论争的问题,那么,对中国作家来讲,以往所有的问题,几乎可以说都与此有关。所以“马尔克斯论争”也是一个中国文学问题。现实怎么看,小说是什么,也正是我们的作家、评论家和理论家需要面对、思考的问题。一言以蔽之,我们的作家离“纯粹的全部的现实”有多远,我们的小说就离真正的艺术发现有多远,就离马尔克斯有多远,就离我们所期盼的文学艺术的高峰有多远。

        “马尔克斯论争”,不是马尔克斯自己的事情,也不是今天才有的问题。马尔克斯把这个“纠结”文学艺术的问题非常强烈地提出来,像他的《百年孤独》一样,是对世界文学艺术的贡献。它再一次加深了人们对文学特别是对小说的关注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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