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报记者康慨报道 当地时间昨天(7月14日)凌晨零时,美国作家哈珀·李(Harper Lee)的第二部小说《你去设立守望的》(Go Seta Watchman)在美英等国正式上市,市场一片欢腾,但疑问远未消除。
这本书是什么身份——续作还是前传?是被毙掉的废稿,还是秘藏多年的珍宝?八十九岁的李小姐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永不出版新书的立场?关于“发现”手稿的过程,李家的律师有没有撒谎?
也许更为重要的是,五十五年前,李通过《杀死一只反舌鸟》所表现出的才华究竟来自何处?
难道这些都是真的吗——昙花一现的李小姐?受人摆布的李奶奶?唯利是图的出版闹剧?没完没了的文学迷局?
在对这些问题展开探讨之前,我们有必要预先作出警告:如果你以前读过《反舌鸟》,或看过据以改编的电影,并从中得到过艺术的享受乃至积极的、正面的心灵滋养,那么本文可能会让你产生偶像背叛的感受,并因此陷入精神的苦恼。你可能看到一个受人景仰的维权律师,一个为黑人民工挺身而出的人权斗士,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美国英雄和道德楷模,人类正义的象征和良心的化身,现在暴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老南方典型的白人有产者,一个自私、落后、反动、顽固的种族主义分子。
1
今年2月,李家宣布新作出版计划时,媒体普遍以为《你去设立守望的》是《反舌鸟》的续作,但在后者问世之前便已完成。出版商哈泼柯林斯当初透露,《守望的》描写成年的纽约妇女琼·路易丝·芬奇——即《反舌鸟》中六岁的主人公斯考特——回到阿拉巴马州小城梅科姆的老家,看望七十二岁的律师父亲阿提克斯,并忆及大萧条时期的童年往事。
但现在我们知道了,《守望的》就是《反舌鸟》,或者说,是被杀死的《反舌鸟》,是《反舌鸟》最初的和未被采用的版本。《纽约时报》7月13日在C叠头版刊登乔纳森·马勒(Jonathan Mahler)的文章,披露了将《守望的》打造成《反舌鸟》的那双“看不见的手”。
1957年春天,内勒·哈珀·李通过经纪行向多家出版商寄送《守望的》书稿,最终由JB·利平科特公司买下,年近六旬的老编辑特蕾泽·“泰”·冯·霍霍夫·托里(Therese "Tay"von Hohoff Tor⁃rey)从字里行间看出了李的作家天分,但稿子不适合出版,它“更像一系列的奇闻轶事,而不是一部充分构思的小说”。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她和李小姐把《守望的》改了一稿又一稿,人物得到了保留,但情节、语调,乃至叙事方式和叙事角度都大大地变了模样,最后在1960年7月11日以新书名《杀死一只反舌鸟》付梓。
此书一炮而红,在畅销书榜上长居四十一周时获得了普利策奖,次年被搬上银幕,由大明星格里高利·派克主演。
《反舌鸟》以女童斯考特的视角讲述南方小城1930年代的种族主义生活,当黑人民工汤姆被诬告强奸白人姑娘时,身为律师的女童爸爸阿提克斯·芬奇挺身而出,在全城人民巨大的敌意包围下,坚决为民工维权。
但是,阿提克斯在《守望的》里远没有这样的光彩。很显然,他是个顽固的种族主义者,不仅参加三K党的会议,还警告女儿远离那些“黑货”(Negroes)。《纽约时报》的头牌书评人角谷美智子说,《守望的》是“一个令人痛苦的故事,充满了喋喋不休地发表仇恨言论的人物”。
马勒先生根据当事人和亲历者的旁证指出,霍霍夫女士不仅在业务上对作者一贯强势,她本人也是一个有文学追求的作家,正是在她的指导下,《守望的》从一个女青年对种族主义者父亲感到幻灭的故事,一步步地提高到了讴歌道德勇气和人性尊严的有救赎意义的杰作。
可以作为霍女士对李小姐之巨大影响的证据之一是,她们之间发展出了超出业务范围的亲密关系。霍霍夫曾经谈及自己对作者的“母性情结”,而李小姐刚刚在六年前失去了罹患精神疾病的母亲。“我是第一次[搞写作]的作者,所以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李在今年发表的声明中说。
文学传记作者查尔斯·希尔兹(Charles J.Shields)在所著《〈反舌鸟〉:一幅哈珀·李的画像》(Mockingbird:A Portrait of Harp⁃er Lee)一书中记载,某个冬夜,李小姐把手稿丢进了窗外的雪地,然后哭着给霍霍夫打电话,“泰告诉她立刻出去,把那些纸捡回来。”
所以,《卫报》的马克·劳森(Mark Lawson)对有人能从《守望的》里挖出《反舌鸟》来颇为惊讶。而加比·伍德(Gaby Wood)7月13日在《每日电讯报》上力赞霍霍夫,“理应[给她]追授普利策奖”,因为“《你去设立守望的》简直根本不能叫小说”,与《反舌鸟》相比,它显得没信心,太焦虑,女主人公也太歇斯底里了。
2
7月13日晚上,《你去设立守望的》首发前夜,英美两国的很多书店没有打烊,而是用座谈会和朗读会等形式,回顾《反舌鸟》带给读者的美好回忆,借以等待几个小时后开始的新书发售。伦敦一家沃特斯通连锁书店还支起了四比三的小银幕,摆上红皮沙发和一个个干草垛(至少外观上如此),放映派克主演的电影。真是喜洋洋!
但是,如果霍霍夫还活着,她恐怕是不愿意看到《守望的》付诸出版的。当年她亲手毙掉了这本满身毛病的业余作品,用它的尸首培育出一只足以载入史册的嘲鸫。当《反舌鸟》红遍全美,利平科特公司内外急切地要李小姐再接再厉,连续出书的时候,霍霍夫在尽力为她挡驾。
“利平科特的发行部门连哈珀·李的洗衣单都会出版。”该公司主编爱德华·伯林盖姆(Ed⁃ward Burlingame)最近回忆,“但泰就像一条垃圾场的看门狗那样实打实地守卫着内勒,她不允许任何商业上的压力或任何别的什么东西对内勒形成压力,逼她出版任何不会使她自豪或充分施展才华的东西。”
霍霍夫于1970年代初退休,1974年去世,享年七十五岁。希尔兹说,李悲痛欲绝。
四年后,哈泼柯林斯收购了利平科特公司,也一并接掌了李和《反舌鸟》的合同。
伯林盖姆透露,在他主事期间,利平科特从未有过出版《守望的》的意图。“我们只能猜测霍霍夫女士对这本书的发行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会不会认为这是一件有潜在可能来让我们加深对李女士理解的文学作品?不然的话,她会不会尽力劝服自己的作者不要这么干,因为《守望的》可能永远改变人们阅读《反舌鸟》的方式?”他说。
老一辈出版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临终前已没有太多价值的这笔钱,恐怕会大大地毁坏李小姐和阿提克斯·芬奇的一世英名——多好的律师,说反动就反动了,真是可惜。
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设身处地,芬奇不反动才有问题。
“她是在1950年代的美国,在民权运动之前描写一位七十二岁的老头子。”加拿大连锁书店英地购(Indigo)主管印刷书刊业务的副总裁巴赫拉姆·奥勒法提(Bah⁃ram Olfati)告诉加拿大广播公司,“我们看到今天到处都有种族主义,所以我不太清楚人们为什么会因为文学人物是种族主义者而沮丧,那是一本写于上个世纪的图书时间胶囊嘛。”
《黑人书》(The Book of Ne⁃groes)的作者劳伦斯·希尔(Law⁃rence Hill)刚听说芬奇律师绝非“圣洁”之人时大为震惊,但他后来表示:“这是一桩糟心事。可我不会批评哈珀·李这么做。从小说的意义上来说,这是个上佳的决定。”
3
没有人能忽略《反舌鸟》巨大的社会意义,尤其在种族主义魅影挥之不去的美国。1999年,《图书馆杂志》的读者将此书票选为“20世纪最佳小说”,而在《现代文库》“1900年以来一百部最佳英语小说”的读者评选中,《反舌鸟》亦位列第五。在美国和加拿大的英语省份,它是高中阅读课业的必选图书。
此书迄今累计销量四千万册,目前每年还能销出近一百万本。
正因如此,在李的老家——阿拉巴马州小城门罗维尔,市政当局张挂出了标语牌,上书大字“谢谢李小姐!”向这位用一本书为本城增光,并不断招引游客和钱财的作家致敬。
《守望的》首印两百万册,甚至比上个月发售的畅销色情小说《五十层灰·四:格雷》还多出八十万册,并创下了哈泼柯林斯预订数字的历史最高纪录。
7月11日的《纽约时报》罕见地在头版头条的位置(接三版的半个版)刊登角谷美智子为《守望的》所写的书评。最新一期《布隆伯格商业周刊》也刊出了封面特稿《卖一本反舌鸟的续作:哈珀·李想要什么?》。
2007年,李在纽约中风后回到门罗维尔,以利于姐姐艾丽斯照料她的身体,并帮她打理财务。艾丽斯作为李家的代表,仍然是父亲当年执业的律师事务所——现称巴尼特、巴格、李和卡特事务所——的合伙人,去年以103岁高龄去世后,遂由另一位合伙人托尼娅·卡特为李代管财政。
正是卡特女士在去年“发现了”《守望的》手稿,但这一说法与上个月有关当事人披露的情况相矛盾:早在2011年,索斯比拍卖行的一位专家便曾与卡特等人一道检视过这份手稿了。
7月12日,卡特女士投书《华尔街日报》网站,否认说谎,坚称去年夏天才第一次听说手稿的存在。
李小姐目前住在二十一号高速公路门罗维尔匝道下一座淡黄色的养老院里,处在一位名叫马修斯警官的门卫和另一位楼内保安的二十四小时保护之下,需以轮椅代步,视力和听觉几乎尽失。姐姐艾丽斯曾在几年前写道,李乐于“签署她信任的任何人摆在她面前的任何东西”。因此,很多人对她目前的判断力存疑,并担心她正在受到律师、代理人和出版商的合谋操纵。
无论如何,《守望的》已经出版,卡特还通过《华尔街日报》的文章暗示,可能会有第三部李的小说问世:因为在找到《守望的》手稿的文件箱里,她还发现了一份打印稿,可能是《守望的》的早期手稿,也可能是连通《反舌鸟》和《守望的》的第三部小说。
李的文学经纪人安德鲁·纽伯格(Andrew Nurnberg)已经发话,称他在李写给从前经纪人的信中看见过反舌鸟三部曲的计划。
但本周一,李的传记作者查尔斯·希尔兹通过电子邮件告诉美联社,他从未发现过任何李要写三部曲的迹象。
“看来围绕着这些遗失的手稿,一个人模狗样的故事(shag⁃gy-dog story)正在成形。”希先生说。
4
《反舌鸟》曾于1980年代的前伯尔尼时期,在中国至少连续三度出版,译名分别为《百舌鸟之死》、《枪打反舌鸟》和《白与黑》。电影界通译为《杀死一只知更鸟》。译林出版社的新译本则一连采用了两个译名,先叫《杀死一只反舌鸟》,后来也叫《知更鸟》了。
但严格地说,这些鸟名都不对。《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十一卷称mockingbird为“嘲鸫”,并加以说明:“雀形目嘲鸫科几种善于模仿的鸣禽的统称。产于新大陆。普通嘲鸫(北方嘲鸫、小嘲鸫)以善于模仿而闻名,能在十分钟内模仿二十种以上鸟的鸣声。”
在李的小说中,嘲鸫用以象征无辜者。阿提克斯送气枪给孩子们做圣诞礼物,说拿枪打鸟时,bluejay(蓝鸦)想怎么打都成,就是别打mockingbird,因为“杀嘲鸫是造孽”。毛迪小姐随后告诉孩子们:“嘲鸫啥也不干,就是掏心窝子给咱们唱歌。”黑人民工显然正是面临无辜射杀厄运的嘲鸫,甚至为民工维权的律师阿提克斯,也有嘲鸫的习性。
“我们的爸爸啥也不干。”小说写道,不像别的爸爸,吃喝嫖赌他样样不灵,可照样无法避免成为人民敌意的目标。
由于嘲鸫仅见于北美,所以世界其他地区的译名都在转写其文化含义时犯难,有的拿本国人民喜闻乐见的俗鸟入替,有的干脆不提鸟事。通行的西班牙文版译名为《杀夜莺》,日文版作《阿拉巴马物语》,台湾地区异曲同工,改为《梅岗城故事》,法文版有点多事,以一个否定句赋予书名以正面意义:《不要射击作为模仿者的鸟儿》。
《你去设立守望的》之书名想必出自圣经里的《以赛亚书》:“他们摆设筵席,派人守望,又吃又喝。首领啊,你们起来,用油抹盾牌!主对我如此说:‘你去设立守望的,使他将所看见的述说。他看见军队,就是骑马的一对一对地来,又看见驴队、骆驼队,就要侧耳细听。’”
《反舌鸟》主人公斯考特的名字亦有守望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