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间,已经到美国普度大学学术访问一年时间,快要转到休斯敦大学的时候了。在美国期间,由于资料携带的不便,我的许多学术研究和学术写作不得不暂时中断,但为《琼州学院学报》的《古诗与汉魏六朝文化研究》专栏写作主持人语的工作却一直没有中断。
我曾笑称,在美国没写什么,只是写了几期的主持人语。不过,为这一专栏写主持人语,确实是令我颇感快乐的事。在这里,我感到了某种写作的自由,思想表达的自由,我可以从我在美国种地享受陶渊明的快乐写起,也可以写我的悲哀或是我的沉思——若是给更高级别的所谓核心期刊写作,可能我会板起面孔,正正经经写一些庙堂文字,在这里,我可以将生命的体验融入学术话题中——我原本就是以生命融入学术,并以学术表达生命的追求,因此,这样的自由写作,更能释放出我生命深处灵魂深处学术思想深处的语码。
此外,《琼州学院学报》除了对创新精神的接受,对专栏主持和作者的尊重之外,发表时间的快捷也使我感受到写作的快乐,如果投寄给所谓的核心,常常要等候较长的时间,学术研究虽然不像是新闻那样有时效性,但学术研究也是不断的创新过程,较长时间的等候发表,会将论文中原本富有的鲜活的成分扼杀而枯萎,从而泯灭了学术创造过程中体现的生命信息;还有一点,就是在这里写主持人语,不必拘泥于引文和论证,天马行空,思想在这里可以得到浓缩的、顺畅的表达,有学者曾经笑谈,说我这是创造了另外一种学术体裁,类似于学术散文小品。对我来说,三十余年的学术生涯,已经使我几乎泯灭了文学的创造,不用说如果让我写作小说、剧本,我会感到力不从心,即便是让我将学术研究的成果写作成为通俗化的大众化的作品,我也都不适应了。我已经习惯于言出必有证据的引经据典式的行文方式和思维方式,譬如将曹植甄后的人生历程、恋情历程通俗化地写出来,是很有必要的,但我总是扭转不过来由学术向文学表达方式的转型,而在这里写作主持人语的自由度,还是给予了我不必引述经典直接表达的轻松和快感。
这样说来,似乎我更为强调思想和思考,而忽略史料的重要性,其实不然,可能当下没有人像我这样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这样重视对所研究对象原典的重视,(姑且用原典这一术语来概括所研究对象的本身,包括研究对象的生平、作品、时代背景、家族背景等的原始材料)如果不是对原典的重视,也不可能成就我对汉魏古诗、曲词发生包括诗三百研究的创新性结论。“原典:学术研究的原点和基本方法”,几乎可以说是我的学术方法论的一个概括,或说是一种心得。这一方法似乎是老生常谈,此前也似曾在某个学术会议上听到某些学者这样总结学术研究的方法论,但在学术研究的实际情形上,却并不如此。
如果说是对“重回原典”或是“细读原典”的方法倡导,自然不是我的独家秘诀,但如果将重回原典和不以前人之说作为研究的基点这两个方面整合起来,却似乎凤毛麟角。关键是:两者之间具有的内在联系,如果不能做到前者,则后者势必成为一句空谈。如果不能在阅读原典和研究原典之前,放弃前人成说,不能做到空纳万境、虚怀若谷、澡雪精神的状态,那么对原典的阅读和研究,便是自画牢笼,拘泥成说,只能将此一次的阅读和研究,成为此前无数次群体学说的重复和效法,而不能成为一次崭新的探索历程。一切要从原典出发,这不仅仅意味着总体研究的前提条件的改变,也意味着一切具体问题都要从原典出发。至于为何此前的学者都喜欢这样抄来抄去,其中除了大家习惯于先听听别人意见这样的所谓谦虚谨慎的文化习惯之外,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譬如不够自信,按着别人说过的说法再说说,总不会出错,所以,大家都没有说过的话语,没有研究过的具体问题,也就自然无人来阐发;还有就是缺乏学术的责任感,这与民族文化中的某些文化习俗,可能也同样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美国普度大学这一年时间,由于身在逆旅,图书资料不可能背负到美国来,因此,主要阅读了两三本书,但也正由于书少,使我的阅读更为细腻和深入,去年下半年,主要阅读《李太白全集》,这是在普度大学借到的,令我惊喜异常。我将李白诗作逐一细读,发现了李白词的代表作,如《忆秦娥》《菩萨蛮》的代表性词句,几乎都在李白诗中有极为类似的表达,几乎就是同一境界的诗词不同表达,而细读李白入宫之后的两组乐府诗《宫中词八首》《清平调》以及《清平乐》词四首,其中清晰显露了分别写作于早春、仲春和晚春的季节特征,同时,也显露出主题的一贯性和一贯性之下的变化。这样的阅读令我感到异常惊喜,以前我已经多次论证过李白词的真实性问题,论证过李白词为词体形式的首创问题,为何如此清晰明确的证据以前竟然没有读出来?——即便是我,特别重视原典阅读的人,也同样常常会错过对原典原作的深入细读,错过在思考之下的细读精读,错过重要的、伟大的发现。
今年的几个月时间,我手头主要能读到的资料是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和《乐府诗集》,对这两套书细细阅读的结果,同样是让我惊心动魄,在陆机的五言诗作中,我看到了大量曹植诗作和古诗十九首代表的汉魏古诗在西晋的痕迹,或说是陆机对古诗的深度阐发和解读,我此前对古诗和曹植甄后恋情关系的研究成果,在陆机五言诗作中一一得到了验证,不仅仅如此,陆机披露了更多的两者之间关系的细节;而对《乐府诗集》的此次重读,使我对汉魏乐府诗的演变历程又有了飞跃性的认识,对所谓民间乐府诗的由头和甄后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飞跃性的认知。由于这一阅读、研究和写作尚未完成,具体细节暂且不必细说深说,读者随后自可读到这些新的信息。总之,我是想说,原典的阅读是何等的重要,当然,在阅读之前,暂且摒弃那些陈腐的说法,以一种全新的心态、视角去阅读和研究,你才能读出来此前全被遮掩法遮蔽了的历史的真相。换言之,把所研究对象原典放置在深刻思考之下的细心品读视为一切学术研究的始发点,这是获得学术研究成功的基本方法和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