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小小绘本里的公民价值观

    《朋友》，【日】谷川俊太郎/文，【日】和田诚/图，彭懿/译，蒲蒲兰绘本馆策划，连环画出版社2015年5月第一版，45.00元

    自从有了微信朋友圈，就出现了关系的撕裂。每有公共事件出现，原来的朋友圈便不得不面临新一轮洗牌。我2013年开始玩微信，起初加的人不多，后来实在没办法，为了节约流量，更为了节约浏览朋友圈的时间，提升浏览的信息量，只好一一将各路鸡汤选手屏蔽。

    我很纳闷，一众中年男子，平日里看着都眉清目秀，为啥一到微信，就都“仁波切”起来呢？所以我倒是越来越明白，熟人，并非意味着朋友；微信朋友圈倒真是一个检验你的真朋友的所在，即是说，在当下，只有那些价值立场接近的人，才可能成为你的朋友。

    不过呢，我悟到这一点，未免也太迟了些。如果我当年早读谷川俊太郎的《朋友》，恐怕悟道还会早一点吧。我以为，具有现代价值底色的友情，乃是公民社会的基石之一。谷川俊太郎先生的《朋友》一书所讲的，正是这种现代意义上的友情。谷川俊太郎先生儒雅可亲，用我们中国人的眼光看，很有些儒家底色，《朋友》一书所书写的友谊，便是东方特色的价值观，而又有现代观念的普遍性。

    中国是一个历来重友谊传统的国度。孔子说“友直友谅友多闻”，这是从个人修为的层面说的。而高山流水的故事，则指向于人生的价值层面，是为千年以来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美谈。这是中国传统的美好友谊，令人神往，也值得提倡。孔子也好，俞伯牙与钟子期也好，他们所寻找的知音，首先在价值观上有一种契合。孔子说的“直”和“谅”，放在现今，也依然是友谊的基础。其次，在专业领域内，彼此之间的砥砺，更是友谊所带来的重于珍宝的财富。就高山流水的故事而言，友谊的终极意义在于，只有知音的彼此存在，个体的生存才具有价值——诗人云：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这种友情，跟中国传统里的另一种以义气、袍哥气概为重的友情，是不一样的。著名的哥们义气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说起来也是豪气干云。但这一种豪气里，恰恰凸显了中国传统社会里纠缠不清的问题，就是公私不分、情感盲目，就是泛道德主义。这里只有情感疏密之分，只有立场站队之分，而没有事实分析，不能厘清事件本身的来龙去脉，所以，简单粗暴地以血缘亲疏为导向原则，也就不可避免了。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多属此类，有中国的古话为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里，种族属性，在事实判断之上。

    在一个日渐开放的时代，要成为现代新人，我们需要有现代的价值观，如此，对友情，亲情，爱情，都需要重新定义。之所以说友情是现代公民社会的基石之一，大致也是这个原因，因为现代的公民社会里，一整套价值体系、行为规则，都迥异于传统宗法社会。比如，我认为孔融让梨、管宁割席，都不是现代的友谊。孔融让梨当然讲的是兄弟手足之情，但这个情感也可以推而广之到小朋友的相处，并非需要每一个小朋友都发扬先人后己的精神。让梨这件事，其实完全可以与道德主义无涉，若是事先制定一个能够较为公平的分配的制度，那不就成了嘛，契约比泛道德主义管用。现代的友谊，其重要的特质之一，我以为是界限。友谊并非无原则无底线的义气。公私之间，应有底线。

    现代价值观之下的友谊，应有多种不同的形态。谷川俊太郎绘本所表现的，至少有现代友谊的三个层面。其一，情感分享，共同承担，这是友情的应有之义；其二，人格独立，不依附，也仍是友情的特质，并且我认为这才是现代价值之下的友情最重要的特质；其三则是，从个体出发，达到普遍的关怀，也是友情，并且是更广博的、具有普遍性的友情。

    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友谊属于人的第三层面需求，即社交的需求。了解一点儿童心理学的朋友都会知道，从婴儿时期开始，儿童就有与同龄人交往的冲动。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会发现，与同龄人交往之中，也会有很多困惑，因为两个人就是社会，两个人就有观念的差异，那么，如何在差异之中，仍然习得彼此相处的奥秘呢？谷川俊太郎先生有一颗童心，因而说得津津有味。他从日常生活出发，感冒啊，鞋带散了啊，上下学路上啊，诸如此类，这些琐事里就有友谊在焉。这属于第一个层面的友谊，即情感分担。

    就这一部分，在阅读的过程中，有一点是很打动我，就是：友谊，也需要表达。“如果是朋友，就记住朋友的生日吧”、“如果是朋友，对方生病了就去探望吧”、“如果是朋友，旅行时就给朋友寄张明信片吧”。传统中国人多数是很含蓄的，我们心里的好，常常不肯明说。又则，可能是受了传统哲学的影响，中国人主张“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如今人届中年久矣，我才读到谷川先生这册写给孩子看的绘本，又有感动，又有羞愧，还有“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惘然。

    就友谊的第二个层面而言，《朋友》一书，其中最令人思考的是，小朋友之间闹矛盾，他并不鼓励去报告老师。

    有一个画页的内容是这样的，“吵架不要紧，但一群人欺负一个人，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讲一个常识。这里面所包含的，正是公民素养的基本要求。这不单单是说小朋友之间要友爱，而是说，要有独立的人格，以个体去面对争端，而不是恃强凌弱，而不是仗势欺人。

    还有一个画页，也值得探讨。在这一个画页里，谷川先生说，“吵架了跑去跟爸爸妈妈还有老师告状，是不是不太光彩呢”。而我们中国式的教育，多是鼓励向老师反映的。多数中国家长认为，在一个儿童的亚社会里，老师是一个规则执行的权威。有争端，交由老师解决，是很正常的事情。谷川的选择，让人深思。有一个著名的电影叫做《闻香识女人》，里面的故事情节，也事关“告状”。

    中学生查理无意间目睹了几个学生准备戏弄校长的过程，校长让他说出恶作剧的主谋，否则将予以处罚。但是就在学校的听证会上，盲眼上校为不肯告密的查理做了一个精彩的辩护，他掷地有声地说：“曾经我还看得见，我见过很多像在场的男孩之一样的人，比这里的人还要年轻，臂膀被扭，腿被炸断。那些都不及灵魂被切除更可怕，灵魂没有义肢！”是的，因为一旦告密，终身受辱。已经被突破的底线不会因为日后的忏悔而得到赦免。

    我一点都不认为，这是对这本写给孩子看的绘本《朋友》的过度阐释。恰恰相反，正因为谷川俊太郎是一个兼有传统温情和现代公民素养的长者，他能将这些深刻的道理，以儿童喜闻乐见的方式带给我们。是以，薄薄的绘本，带给我的震动竟如此深沉而持久。那些高贵的情操，令人肃然起敬；那些温暖的关怀，令人心生亲近。

    绘本的最后，就像一个电影镜头，突然拉伸，整个绘本的视角陡然扩大，出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友情，出现了不同肤色之间的小朋友的友情，林林总总，丰富多彩。友谊，有所讲究，有其底线，但友谊绝不狭隘。生活在同一个日渐变平的地球，我们所具有的以现代价值为底色的友谊观，使我们日渐成为开放的世界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