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末出国之后,最初两年在芝加哥大学,之后就来到美国中部的科罗拉多大学。科罗拉多是高原,著名的落基山就从这里出发,一直蔓延到加拿大境内。二十多年来,尽管我还到过斯德哥尔摩大学(瑞典)、卑诗大学(温哥华)、城市大学、科技大学(香港)、中央大学、东海大学(台湾)等处漂泊与“客座”,但立足点是在落基山下的科罗拉多大原野。也可以说,我的第一人生,立足之所是东方的福建与北京,而第二人生的立足之所则是西方的科罗拉多州。所以,我的书名叫做《科罗拉多答客问》。在中国人的记忆里,“科罗拉多”这一名字并不陌生,因为这之前的一九一一年,当武昌起义的枪声打响时,孙中山先生就在科罗拉多的第一城市丹佛;在30年代,中国现代著名作家闻一多与梁实秋也在科罗拉多的Sprins小城里读书深造过。
我的《科罗拉多答客问》(广东人民出版社)选择的是近年来我的访谈录,其形式大体上都是媒体的编者出题让我回答,所以这书也可以叫做“科罗拉多答卷”。这种形式虽然没有小品文那种结构与文采,但仍然有思想,我本就是一个思想者,想表述的是思想,文采等倒在其次。虽然是答卷,但我还是郑重地对待,不管向我提问的报刊是什么级别(因受禅宗“不二法门”的影响,我没有分别的意识),我都一律视为来自故乡故国的提问,都一律给予充分尊重,都一律报予一个原则,一种态度。
所谓一个原则,就是“讲真话”的原则。有人说,真话不一定是真理,不错。但我要说,真话虽不一定是真理,但它是通向真理的前提。真话总是不断地向真理靠近,假话则离真理愈来愈远。我读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的著作《俄罗斯的灵魂》,感受甚深。他反省俄国知识分子,缺少西方骑士传统,(只有东正教传统),因此总是追求“神圣”而不追求“正直”。其实,中国也是如此,总想当“圣人”、“圣贤”,但往往缺少做人起码的诚实与正直。五四新文化运动批判伪道德,正是觉得“神圣”的要求太高,很难企及,结果就硬撑门面,就伪装伪善,这反而造成“虚假”、“虚伪”的恶习。而“虚伪”恰恰是对人性破坏最烈、腐蚀最大的毒剂。别尔嘉耶夫这一根本性的反省,给我们的启迪是,与其唱“圣贤”的高调,不如做“平常人”,即做一个正直之人,一个耿介之士,以说真话为人生第一要义。何况,说真话才是对提问者的尊重。尊重提问者,最重要的是不欺骗提问者。这个意思用更简明的话语表述,便是:给予“真”,便是报以“善”。
除了守持“讲真话”的心灵原则之外,我的答卷还守持一种立身态度,这就是“独立不移”的态度。我出国没有别的动机,只是为了“自救”,具体地说,是为了救治自己的时间,自己的良心,以及自己的执迷,自己的种种妄念。在自救中,我选择一种立身态度,就是“独立不移”的态度。我所以喜欢禅宗,乃是我认为它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学说,而是一种立身态度。慧能与基督最大的区别在于,基督着眼于救世,慧能则着眼于自救。这位“禅宗六祖”告诉我们,佛不在山林里,不在寺庙里,佛就在自己身上。当然,魔鬼与地狱也在自己身上。因此,重要的是自己的选择与觉悟。包括自由,也是自己的觉悟,即觉悟到自由就在自己的手中才有真自由,老是等待他者(包括上帝与政府)给予外部绝对自由条件就永远得不到自由。二十多年来,我和挚友高行健共同作了一种努力:在“印度禅”(如来禅)变成“中国禅”(祖师禅)的基础上,进一步把禅引向全世界,让它变成“世界禅”。这就是在当下物质主义泛滥、俗气潮流覆盖一切的时候,另找一种精神出路与思维方式。这一努力,必须用很大的篇幅才能说清,这里我只想说,我们的努力有一个基本出发点,这就是紧紧抓住禅的超功利、超派别、超二极对立的态度,相信心灵状态可以决定一切,相信自己独立不移的态度乃是自立自渡自救的第一法门。所以我一再声明,我的独立不移乃是独立不媚,既不媚左也不媚右,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不媚东也不媚西,既不媚古也不媚今,以中道眼睛看世界,以价值中立的平常人态度做人做事。基于这个态度,我在接受采访时,总是说自己的话,总是发放个人的声音。不在乎他人的评语,只重自己真实的内心。